夏日的日头毒辣,炙烤着城市的柏油路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苏卫东蹬着那辆陪伴他多年的旧三轮,汗水如同溪流般从额角淌下,浸湿了早已板结着白色盐霜的旧背心。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枯燥的吱呀声,与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叫混杂在一起,构成他夏日里最熟悉的背景音。
然而,在这看似重复不变的劳碌底下,一股潜流正在悄然改变着苏卫东生活的轨迹,也重塑着他这个人。
变化的契机,源于一次偶然。他常给城西一家规模不小的杂货店送货,店主是个精明的中年男人,姓周,大家都叫他周老板。周老板见苏卫东力气大,送货准时,话不多但交代的事情从不含糊,即使是最沉重的米面油粮,也搬得稳妥当当,渐渐对他有了些信任。有一次闲聊,周老板抱怨说现在生意渐渐好了,零散叫车送货不方便,想找个固定靠谱的人,每天定时跑几趟,把货从批发市场拉到店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卫东心里猛地一动。固定活计!这意味着每天能有份稳定的收入,不用再像没头苍蝇一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等客、抢活,不用担心刮风下雨就没了进项。这对他,对这个家,太重要了。
他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那天送完货结账时,没有像往常一样接过钱就走,而是站在原地,黝黑的脸上因为紧张而肌肉紧绷,喉咙有些发干地开口:“周老板……您刚才说的固定送货的活……您看,我行不行?”
周老板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乎有些意外这个平时闷葫芦一样的汉子会主动毛遂自荐。他沉吟了片刻,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说:“这样,卫东,你先帮我固定送一个星期试试看。早上七点,到东门批发市场找我指定的摊位拉货,上午十点前送到我店里。工钱按趟算,但保证你每天至少有两趟活。怎么样?”
“行!”苏卫东几乎是立刻就应了下来,声音斩钉截铁,“我一定准时!”
从那天起,苏卫东的生活有了新的节奏。他不再需要天不亮就出门漫无目的地揽活。而是像城里那些有单位的人一样,有了相对固定的“上下班”时间。每天清晨,他准时出现在东门批发市场,按照周老板给的清单,将一箱箱、一袋袋的货物熟练地搬上他的三轮车,码放得整整齐齐,然后用粗麻绳捆扎结实。上午十点前,他准能将货物稳稳当当地送到杂货店门口,再一样样卸下来,搬进仓库。
这份活计依然辛苦,甚至因为货物集中,需要搬运的重量更大。但苏卫东干得心甘情愿,甚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因为这份辛苦是看得见回报的,是稳定的。每天收工后,周老板会按约定给他结算当天的工钱,虽然数额不算很高,但那种 predictability,对他长期以来缺乏安全感的心灵是一种莫大的慰藉。
更重要的变化,发生在心性上。
有了相对稳定的收入,肩上偿还“百家钱”和支撑家用的压力虽然依旧沉重,但不再像以前那样令人窒息。他不必再为了多挣一块钱而与人争抢得面红耳赤,也不必因为天气恶劣导致没活干而焦躁易怒。规律的劳作反而让他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稍松弛。
他开始学着像大哥苏建国那样,在心里盘算。每天挣多少,每周能还掉哪家一点钱,家里最近需要买什么,晓光的铅笔本子是不是快用完了……这种对未来的简单规划,让他摆脱了以往那种过一天算一天的麻木和即时性的暴躁。他的眼神里,少了许多乖戾和茫然,多了几分沉静和专注。
蹬着三轮穿梭在日渐繁华的街道上,他的目光也不再是空洞或充满敌意的。他会留意到那些来来往往的、喷着尾气的“解放牌”大卡车和绿色的“东风”货车。看着那些司机坐在高高的驾驶室里,握着方向盘,操控着庞大的车辆,一种模糊的羡慕和向往,在他心底滋生。
有一次,他给周老板送完货,正好碰到周老板的一个朋友开着一辆小货车来送货。那司机下车抽烟休息,苏卫东借着帮忙搬货的由头,凑近那辆绿色的“130”小货车,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冰凉的车门,目光落在那个复杂的方向盘和密密麻麻的仪表上。
“想学开车?”那司机看他好奇的样子,随口问了一句。
苏卫东像是被窥破了心事,黝黑的脸膛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他含糊地“嗯”了一声,随即又摇摇头:“哪能呢……那得是正式工……”
话虽这么说,但“学开车”这个念头,却像一颗种子,悄然落进了他的心田。他知道这很难,需要机会,需要钱,也许还需要文化。但这至少是一个方向,一个比一辈子蹬三轮更有奔头的、模糊的光点。他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街上跑的车的型号,听别人闲聊时说起关于司机、关于驾驶证的话题。这个遥远的梦想,让他觉得脚下的路,似乎不再是循环的圆圈,而是可以通向某个未知的、更好的远方。
如今的苏卫东,皮肤依旧黝黑,手掌依旧粗糙,汗水依旧浸透衣衫。但他蹬三轮的背影,不再仅仅透着力竭的疲惫和压抑的愤怒,更增添了一份朝着明确目标稳步前行的沉稳力量。他依然话不多,但偶尔和相熟的车夫或店主交谈时,语气平和了许多。他甚至会在看到路边有老人吃力地拎着东西时,停下来问一句:“大娘,捎您一段?”
这种变化细微,却真实可感。他从一头被困在绝望牢笼里的暴怒雄狮,正在慢慢蜕变,变成一匹虽然负重却目光坚定、脚踏实地向着绿洲前行的骆驼。新生,并非一蹴而就的脱胎换骨,而是在日常的磨砺中,一点点找回对生活的掌控感,一点点播种下关于明天的希望。对于苏卫东而言,这份稳定的活计和那个遥远的“方向盘”梦想,就是他新生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