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色如水,静静流淌在宁国公府沉寂的庭院中,将白日里的喧嚣与荣耀都涤荡成了静谧的银辉。书房内,烛火跳跃,映照着相对而坐的顾廷烨与明兰。案几上,那卷关乎边境防务的舆图已被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壶清茶,两只素杯。空气中弥漫着的,不再是紧绷的筹谋或劫后余生的激荡,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通透的宁静。
明兰方才那番关于“树欲静而风不止”与“根基深厚”的感悟,如同一把钥匙,开启了顾廷烨心中盘桓已久、却在历经此番惊涛骇浪后变得异常清晰与坚定的念头。他执起茶壶,为明兰斟了七分满,动作舒缓,眼神却深邃如渊,落在了那微微荡漾的茶汤之上。
“明兰,”他放下茶壶,声音低沉而平稳,不似商议,更似陈述一个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待边关局势彻底稳定,互市与新军制推行无碍,朝堂再无大的波澜之后……我打算,向陛下上书,恳请卸去枢密使之职,上交兵权。”
此言一出,书房内愈发安静,唯有烛芯偶尔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明兰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缓缓将杯子放下。她抬起眼,看向丈夫。他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坚毅,那是一种褪去了所有浮躁与意气,归于本真的沉静。她没有露出丝毫惊讶,眼中反而流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以及深切的赞同。
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他将心中所想,尽数道出。
顾廷烨的目光与她交汇,继续缓缓说道:“此番风波,看似凶险,实则亦是警钟。它让我看清了许多以往身处其中,或不愿深想,或心存侥幸之事。”
“权势,如同这烛火,”他指向跳动的火焰,“炽热时,可照亮一方,吸引飞蛾,亦能灼伤自身。我顾廷烨起于行伍,凭军功立足,得以执掌天下兵马,此乃陛下信重,亦是时势使然。然,枢密使位高权重,掌兵符,调兵马,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等权柄,古往今来,能善始善终者,寥寥无几。”
他的语气中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如今我声望正隆,圣眷优渥,看似稳如泰山。然,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乃是天道常理。陛下如今年轻,倚重我等老臣,自是君臣相得。可陛下总会长大,总会有他自己的班底,自己的考量。届时,一个权势过重、门生故旧遍布军中的‘老臣’,是否会成为新君心中那根不得不拔的刺?”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即便陛下始终信我,不猜忌于我,然朝中眼红嫉恨者,岂在少数?此次荆王、小秦氏之流,不过是冰山一角。只要我仍在这位置上一日,便永远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总会想方设法,寻隙构陷。此次我们能侥幸破局,焉知下次不会再有张王、李氏?防不胜防。”
“再者,”他的目光转向窗外无垠的夜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些年,征战沙场,殚精竭虑,于朝堂周旋,亦非我所长,更非我所愿。如今边患已平,新政初定,国朝根基稳固。我之功业,到此地步,已可无愧于心,无愧于君。”
他重新看向明兰,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与其恋栈权位,终日提防,不知何时再起风波,牵连家族,不若在功成名就、局势尚稳之时,主动退步抽身。上交兵权,只留爵位,得一闲散富贵。如此,既可安陛下之心,亦可绝宵小之望,更能保我顾氏满门长久平安。”
他这番话语,条分缕析,将权势的虚幻与危险,自身的处境与家族的安危,剖析得淋漓尽致。这并非一时冲动的退却,而是历经巅峰与深渊后,大彻大悟的智慧选择。
明兰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宁静与赞同。她伸出手,覆在顾廷烨放在桌上的手背上,指尖微凉,却带着无比坚定的力量。
“侯爷所思,正是妾身心中所想。”她的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固然绚烂,然非长久之道。我们如今所有的一切——陛下的信任,朝野的声望,家族的凝聚——皆是历经磨难方得,更应珍之重之,善加保全。”
她想起祖母的教诲,想起自己一路行来的战战兢兢,想起此次风波中家族的同心协力,也想起那看似尊荣无限,实则步步惊心的权位之巅。
“急流勇退,非是怯懦,而是远见。”明兰的眼中闪烁着与顾廷烨相似的智慧光芒,“放下那至高的权柄,换来的,是阖家安稳,是儿女无忧成长的未来,是我们可以真正静享‘岁月静好’的余生。这份平淡,比那站在风口浪尖上的煊赫,更令人心向往之。”
她微微用力握紧他的手:“待侯爷觉得时机成熟,便去做吧。妾身,永远支持侯爷。无论是在这国公府执掌中馈,还是将来归于林泉,打理田庄,教导儿孙,只要有侯爷在,有孩子们在,哪里都是我们的家。”
顾廷烨反手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裹在掌心,那温暖而坚实的力量,仿佛透过肌肤,直抵心房。他看着她,眼中是卸下所有重担后的释然与温柔。
“好。”他只应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至此,夫妇二人于这静谧深夜,在历经了权势的极致与危机的考验后,共同做出了关乎家族未来命运的重大抉择。不再追求那令人眩晕的顶峰,而是转向更为深沉、更为长久的平安与宁和。这份由绚烂归于平淡的追求,并非落幕,而是人生境界的又一次升华,是智者对命运主动的掌控与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