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那场极尽喧嚣与荣耀的寿宴,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波澜虽已渐渐平息,但那余韵却依旧在宁国公府的每一个角落幽幽回荡。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酒肉的馥郁、脂粉的甜香,以及那无数声或真诚或谄媚的祝贺所带来的灼热温度。仆从们虽已疲惫不堪,却仍强打着精神,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残局,将那堆积如山的贺礼分门别类,登记造册,运往库房。偌大的府邸,在夜色与灯火的交织下,呈现出一种盛宴过后特有的、带着一丝空茫的寂静。
顾廷烨屏退了左右随从,独自一人负手立于外书房临湖的窗边。窗外,一弯冷月高悬,清辉洒落在结了薄冰的湖面上,泛着幽冷的寒光,与白日里那“烈火烹油”般的炽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并未看向那依旧灯火通明、正在忙碌清点礼物的库房方向,而是凝视着那轮清瘦的月亮,目光深邃,面容在月光下半明半暗,看不出什么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顾廷烨没有回头,只听那步调和气息,便知是明兰。她端着一个红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壶温好的酒和两只白玉酒杯,走到了他身边。
“宾客们都已送走了,各处也在收拾,侯爷忙碌了一日,喝杯酒解解乏吧。”明兰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将托盘放在窗下的矮几上,执起酒壶,斟了两杯。酒液温热,散发出淡淡的醇香,在这清冷的夜里,氤氲开一小团暖意。
顾廷烨这才转过身,接过明兰递来的酒杯。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今日盛妆已卸,只穿着家常的月白色软缎袄裙,乌发松松挽起,簪着一支简单的珍珠簪子,洗尽铅华,更显眉目清丽,气质沉静。她似乎总能在这极致的繁华与喧嚣之后,最快地恢复这种令人心安的平静。
两人并未多言,只是默契地走到窗边的两张紫檀木扶手椅上坐下,隔着矮几,对酌无言。窗外是冰冷的月,窗内是温热的酒,以及彼此之间无需言语便能感知的陪伴。
几杯温酒下肚,驱散了些许深夜的寒意,也似乎让紧绷了一日的神经稍稍松弛。顾廷烨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轮冷月,沉默了许久,方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今日之盛,你可看到了?”
明兰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轻声道:“看到了。贺礼从府门摆到街角,宾客络绎,车马塞途。满京城里,怕是再找不出第二家了。”
顾廷烨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并非喜悦,更像是一种了然的嘲弄,不知是对他人,还是对自己。他仰头将杯中残酒饮尽,白玉酒杯被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
“是啊,再找不出第二家了。”他重复了一句,语气却陡然一转,变得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凛冽,“正因如此,才更需警惕。”
他转过头,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明兰眼中,那里面没有了白日应酬时的温和,也没有了平日的沉肃,而是一种洞悉世事、居于巅峰之上才能拥有的清醒与审慎。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他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明兰的心上,“盛极之下,未有不变之理。今日他们能捧你上天,来日……”他顿了顿,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尽,但那未尽之意,彼此都心知肚明。
功高震主,权势滔天,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白日里那些笑脸与恭维背后,藏着多少嫉妒、多少畏惧、多少冷眼旁观等着看你楼起楼塌?皇帝的信任并非毫无条件,朝堂的平衡更是微妙无比。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极致鼎盛,本身就已经抵达了某个临界点。
顾廷烨伸出手,在朦胧的月光与烛光下,轻轻握住了明兰放在矮几上的手。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那力量感却在此刻化为一种沉甸甸的依托。他看着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冷静:
“明兰,盛极之下,当思退路。”
明兰的心猛地一跳。她反手握住丈夫的手,指尖微微发凉。她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祖母自幼便教她“凡事留有余地”,她自己更是从盛家内宅的波澜中,深刻体会过登高跌重的道理。只是近日来,家族的荣耀、自身的地位、儿女的出色、乃至那“闺阁学士”、“女中尧舜”的赞誉,如同温暖的潮水,或多或少地包裹着她,让她沉浸在这鼎盛年华的安稳与满足之中。
此刻,顾廷烨这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话语,如同一声警钟,敲碎了她心底那层不自觉的薄纱,让她瞬间从这极致的繁华梦中彻底清醒过来。
她看着丈夫眼中那毫无醉意、只有深不见底的冷静的光芒,重重地点了点头。她明白,他并非危言耸听,更非怯懦。这正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一个家族的掌舵人,在巅峰时刻所必备的远见与智慧。
“侯爷所言极是。”明兰的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的宁国公府,已站在了风口浪尖。是该……早做筹谋了。”
如何筹谋?是逐渐收敛锋芒,还是主动让渡部分权力?是更加谨慎地处理与皇室、与同僚的关系,还是为家族寻找一条更稳妥的、即便离开权力中心也能安身立命的道路?这些念头在她心中飞速转动。
顾廷烨见她瞬间领悟,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低声道:“不急在一时,但需心中有数。往后,府中行事,需更加低调谨慎。孩子们的教养,亦当时时提醒,戒骄戒躁。至于其他……容我细细思量。”
月光依旧清冷地洒落,湖面的薄冰反射着幽光。书房内,一对权势已达顶峰的夫妻,在盛宴之后的寂静里,手握着手,以绝对的清醒,直面那“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古老箴言,开始为他们这鼎盛家族,冷静地谋划那未必遥远,却必须存在的“退路”。这高处之思,比那满堂的恭贺与堆积的贺礼,更为沉重,也更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