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冰冷的饱胀感，如同灌满了铅的胃袋，沉甸甸地坠在他存在的核心。这不是满足，而是一种停滞，一种内在循环达成平衡后的……死寂。深灰色的形体在沼泽中悬浮，不再有捕食的躁动，不再有向外探索的欲望，只有那无数微缩“墟胃”孔洞在缓慢开合，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
然而，平衡是短暂的。
“墟胃”并未沉睡。它只是暂时“饱”了。当李火旺这具新生的、由“虚无浆液”重塑的深灰色形体，其内部细微的能量波动、信息流转，甚至那点星辰微光无意识散发的“活性”，再次积累到某个微妙的阈值时——
它，又饿了。
这一次，饥饿不再指向外界。那缓慢旋转的、位于他存在最底层的混沌漩涡，再次散发出向内坍缩的引力。但这一次，它的目标更加明确，更加……精准。
它瞄准的，是记忆。
不是那些漂浮的、属于丹阳子或“哀瘤”的认知残响，而是更深层的、与那点星辰微光纠缠最紧密的、属于“李火旺”自身的……过去。
一股无形的、带着强烈“解析”意味的力量，如同无数细小的钩索，猛地刺入李火旺意识中那些相对稳固的区域。
“不……！”
李火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饥饿吞噬形体时，他尚能以一种近乎旁观者的角度感受痛苦。但此刻，这种针对“自我”根基的啃噬，带来的是一种存在层面的、最根本的瓦解感！
第一个被撬动的，是一段关于“娘”的记忆碎片。
那原本是模糊的、带着温暖光晕的画面，一张模糊却慈祥的脸，一种包裹着安全的、食物的香气……
“墟胃”的引力触及它的瞬间，画面如同被投入强酸的胶卷，迅速扭曲、分解。
温暖的光晕被剥离，化作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感知的“热源”，被墟胃吸收。
慈祥的脸庞碎裂，变成一堆关于“线条”、“弧度”、“皱纹走向”的冰冷结构信息，沉入漩涡。
食物的香气……那香气被强行抽离，放大，李火旺“尝”到的，不再是记忆中娘亲做的饭菜滋味，而是构成那“香气”本身的、更基础的成分——“谷物淀粉在受热过程中与油脂混合产生的酯类分子信息碎片，夹杂着微弱柴火燃烧的碳化合物痕迹，以及……一丝代表‘安心’情绪的生物电信号残留。”
这冰冷到极致的“解析”过程，带来的是一种比直接吞噬痛苦更甚的虚无！它将“记忆”中最珍贵的情感内核彻底掏空，只留下一堆毫无意义的、物质层面的“零件”！
“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他在内心嘶吼，那点星辰微光剧烈地闪烁，试图抵抗，试图抓住那正在流失的、名为“母爱”的虚幻感觉。
但墟胃的引力无情而高效。它不关心情感，只在乎“信息”和“能量”。那段关于“娘”的记忆被彻底分解、吸收，只剩下一点被榨干所有情感汁液的、干瘪的“事实”残渣，如同嚼剩的甘蔗渣，被随意丢弃在他意识的某个角落。
紧接着，是第二段，第三段……
关于小白的记忆——那双清澈的、带着担忧和依赖的眼睛。被分解为：“球状视觉器官的反射光数据”、“特定频率声波振动（对应‘李师兄’的呼喊）”、“伴随‘担忧’情绪产生的肾上腺素波动模拟信号”……
关于青丘的片段——那片诡异的、却又承载了他最初挣扎的土地。被分解为：“特定经纬度地质结构信息（扭曲版）”、“当地低智商原生生物（妖物）群落分布图谱”、“基于‘求生’本能的行为模式数据包”……
一段段记忆，如同被送上了解剖台，被“墟胃”用最冰冷、最精确的“手术刀”肢解、分类、吸收。那些构成“李火旺”这个个体的、鲜活的、充满情感色彩的过去，正在被系统地、不可逆转地……数据化，资源化。
在这个过程中，那点星辰微光，作为他意识的核心，承受着最直接的冲击。它仿佛是这些记忆情感的源头，又像是最后的防线。每一次记忆被分解，微光就黯淡一分，摇曳得更加厉害。
但诡异的是，随着大量属于“李火旺”的原始记忆被消化，那“墟胃”渗出的“虚无浆液”似乎也发生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变化。浆液依旧黑暗粘稠，但在重塑他深灰色形体时，偶尔会闪过一两个极其短暂、完全陌生的画面碎片——
那是一片燃烧的、有着紫色天空的荒原；
那是一具庞大到难以想象的、由无数金属齿轮和管线构成的尸骸；
那是一声穿透无数维度、充满了纯粹“好奇”意念的、非人的啼鸣……
这些碎片一闪而逝，无法捕捉，更无法理解。它们仿佛是“墟胃”在消化了李火旺的记忆后，从其最本质的“信息结构”中，偶然提取出的、属于更底层、更古老“规则”的……副产物？或者说，是李火旺自身记忆信息与墟胃内沉淀的无数异种规则碎片碰撞后，偶然激起的……涟漪？
李火旺无法思考这些。他绝大部分的意识，都沉浸在记忆被生生剥离、分解的巨大痛苦和虚无之中。
他感觉到，“自己”正在消失。
不是形体的消失，而是构成“我之所以为我”的那个内核，正在被自己体内诞生的怪物，一口一口地吃掉。
当一段尤为鲜明、关于他第一次握住长剑，感受到那冰冷与重量，心中涌起微弱“守护”意念的记忆，也被墟胃无情分解，化作“金属密度参数”、“握持摩擦力系数”、“基于社会性认同（‘修真’概念）产生的自我激励模型”之后……
那点星辰微光，猛地爆发出最后一股强烈的抗拒！
“我……是……李火旺！！”
一个源自灵魂最深处的、不甘被彻底抹去的呐喊，如同濒死星辰的最后闪光。
这股强烈的、纯粹的“自我”意念，似乎暂时干扰了“墟胃”冰冷无情的解析过程。引力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就在这凝滞的刹那，李火旺那深灰色的、布满了微缩墟胃孔洞的庞大形体，猛地震颤了一下。
所有微缩孔洞的开合频率，第一次出现了……不同步。
一些孔洞依旧在缓慢呼吸，散发着向内分解的引力；
而另一些孔洞，却像是受到了那最后呐喊的刺激，开始极其微弱地……向外渗出一丝丝极其稀薄的、带着……“李火旺”气息的……信息雾霭。
这雾霭微弱得如同晨曦将散时的薄雾，其中似乎混合了被分解记忆的情感余烬，混合了那点星辰微光挣扎的波纹，甚至……混合了一丝从“墟胃”副产物中泄漏出来的、完全陌生的规则碎片。
它们没有消散在归寂之沼中，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缠绕上李火旺那深灰色的、正在被自身不断消化又重塑的庞大形体。
自噬，并未停止。
但在这极致的自我毁灭中，似乎……又有什么东西，正在这残酷的循环夹缝中，悄然滋生。
是新的污染？是更深层次的异化？还是……在绝对“墟”化的尽头，由残存的“我”之执念，意外催生出的……异数？
李火旺不知道。他的主意识，在发出那声呐喊后，便再次沉沦于记忆被持续分解的、无尽的虚无与痛苦之中。
只有那深灰色的、不断微微震颤的庞大轮廓，以及表面那些开始出现不协调律动的微缩孔洞，昭示着某种平衡……正在被打破。
自噬之道，已生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