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
李火旺站在一片蒸腾的、泛着珍珠般死气的“云海”之上。脚下触感怪异，既非坚实大地，也非柔软流云，倒像踩在某种巨大而缓慢蠕动的活物表皮上，每一次细微的搏动都透过鞋底传来，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湿漉漉的滑腻。
空气里飘荡着甜腻到发齁的异香，如同腐烂百花在密闭棺椁中酿出的毒酒，丝丝缕缕钻入鼻腔，直抵脑髓深处。这香气粘稠得几乎能用手拨开，却又在下一瞬化作冰冷的针，刺得他元神深处某个角落隐隐作痛。他本能地想要呕吐，喉咙里却只有那股挥之不去的甜腥气。
头顶，是所谓的“天”。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片凝固的、粘稠的暗金色流体在缓缓旋转，流淌，变幻出难以名状的漩涡与斑点，仿佛巨兽眼底干涸的血污。那暗金流淌的深处，偶尔会浮现出一些巨大、模糊、绝非世间应有之物的轮廓阴影，它们无声无息地滑过，仅仅投下的虚影，便让李火旺的魂魄像是被无形的冰水浸透，骨髓深处都渗出寒意。每一次那些阴影浮现又隐没，都伴随着一种无声的、却足以碾碎神智的低频嗡鸣，像无数濒死者在喉咙深处挤压出的绝望叹息。
目光所及，是仙家宫阙。琼楼玉宇，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至少在轮廓上，它们与凡间传说中描述的仙界盛景并无二致。然而细看之下，那些覆盖着琉璃瓦的屋顶，表面布满细微的、如同呼吸般翕张的孔隙，渗出湿漉漉的暗红水珠；支撑着殿宇的朱漆巨柱，其纹理在光线下扭曲蠕动，分明是无数盘绕纠结的粗壮血管，青筋虬结，随着某种缓慢的节律搏动；那些描绘着祥云仙鹤的华丽窗棂，其木质本身仿佛具有了生命，在难以察觉的颤抖中，如同无数细小的蛆虫在奋力拱动。
仙乐？是有的。缥缈空灵的丝竹之声不知从何处弥漫开来，音调精准，旋律悠扬。但这乐声灌入耳中，却像无数冰冷滑腻的触须，顺着耳道向内疯狂钻探，试图搅动脑浆。每一个音符都带着一种机械的、非人的冰冷精准，如同某种庞大脏器在规律地抽搐挤压。李火旺用力晃了晃头，试图驱散这无孔不入的魔音，却只觉得头颅深处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根冰冷的锥子正在搅动。
“心素……心素……”
一个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着朽木，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感，幽幽地飘了过来。这声音并非来自某个方向，更像是直接从这片污浊的空气里渗出来，钻进他的颅骨。
李火旺猛地转身。
一个“人”站在不远处。宽大的青色道袍，浆洗得发白，样式古朴。鹤发童颜，仙风道骨，脸上挂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凝固的笑容，如同庙里泥塑的神像。然而，那双本该清澈睿智的眼睛，此刻却浑浊不堪，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子，毫无神采地嵌在眼眶里。更诡异的是，他手中托着一个拳头大小、半透明的琉璃瓶，瓶壁内侧爬满了暗红色的扭曲纹路，如同活着的血管。瓶口氤氲着一小团不断翻腾、尖叫、无声哭泣的灰色雾气，雾气里隐约可见无数张因极致痛苦而扭曲变形的凡人面孔，无声地张着嘴，像是在承受永无止境的酷刑。
老道士将那琉璃瓶凑近鼻端，深深吸了一口。瓶内灰雾剧烈翻腾，那些面孔的扭曲程度瞬间加剧。老道士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近乎贪婪的满足光芒，那凝固的悲悯笑容似乎也真实了一瞬。吸食之后，他脸上那层属于“人”的活气似乎浓郁了微不可察的一丝，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死气覆盖。
“好饵料……好饵料啊……”他咂了咂嘴，声音里的粘稠感更重了，浑浊的眼珠转向李火旺，那凝固的悲悯笑容纹丝不动，“新来的？心素之体？稀罕……稀罕得很呐……”他伸出枯槁的手指，指甲缝里满是暗褐色的污垢，指向李火旺，“你……就是上好的饵料……能引来好大的‘鱼’……”
李火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靴子踩在蠕动的“云层”上，发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噗叽声。
“滚开！”李火旺喉咙里发出低吼，右手猛地握住了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旧剑剑柄。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的恶寒。
老道士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凝固的笑容依旧，只是那层悲悯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非人的、空洞的贪婪。“饵料……就该有饵料的自觉……”他另一只空着的手，看似随意地向前一拂。
一股无形无质、却又沉重粘稠如同实质淤泥的力量瞬间攫住了李火旺。空气骤然变得胶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沥青。那力量并非直接作用于他的身体，更像是某种意志层面的污染，强行灌入他的识海。无数细碎、扭曲、充满恶意的低语骤然在他脑中炸开，如同亿万只毒虫在疯狂啃噬他的理智堤坝。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变形，蠕动的宫殿、暗金的天幕、老道士那凝固的笑容，都开始像蜡一样融化流淌。
混乱中，一个名字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猛地从记忆深处撞了出来。
杨娜！
那个名字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和尖锐的渴望，瞬间压倒了识海中的混乱噪音。他必须找到她！在这片噩梦般的“仙界”，她是唯一能让他锚定自我的存在！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因混乱而变得麻木的感知。
“杨…娜……”李火旺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他猛地咬破自己的舌尖，剧痛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味在口中炸开，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奋力挣脱那无形的精神淤泥，踉跄着，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朝着一个方向跌跌撞撞地冲去，将那吸食痛苦的老道士和它凝固的笑容甩在身后那片蠕动的、甜腻的、充满恶意的风景里。
他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脚下那令人作呕的蠕动感和无处不在的甜腥腐败气息提醒着他，这里绝非善地。仙乐依旧在耳边回响，却渐渐被另一种声音取代——一种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啜泣声。
那哭声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李火旺混乱的识海深处，带来一阵尖锐的悸动。
他循着声音，闯入一片由无数巨大、惨白、如同朽骨般的“珊瑚”构成的区域。这些“珊瑚”表面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孔洞深处闪烁着幽绿色的磷光，如同无数只窥视的眼睛。哭声，正是从这片白骨丛林的中心传来。
李火旺拨开一簇垂下的、如同干枯神经束般的惨白枝桠，眼前的景象让他僵在原地。
在几根最粗壮的“珊瑚”根部，盘绕着无数条粗壮、布满粘液、如同巨蟒般的暗紫色藤蔓。它们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紧紧缠绕着一个蜷缩的身影。
是杨娜。
她的样子几乎让李火旺认不出来。曾经灵动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冰晶，脸色苍白得如同最劣质的瓷器，嘴唇冻得发紫。那身熟悉的鹅黄色衣裙被藤蔓勒得变了形，上面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藤蔓上分泌出的冰冷粘液正不断渗透进她的衣物和皮肤。她的身体在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中，每一次细微的抽动都伴随着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呜咽。
“杨娜！”李火旺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撕裂般的痛楚瞬间淹没了所有混乱和恐惧。他什么都顾不上了，几步冲到藤蔓前，伸手就去扯那些冰冷滑腻的束缚。
触手之处，藤蔓冰冷得如同万年玄冰，滑腻的粘液带着强烈的腐蚀性，瞬间灼痛了他的掌心。藤蔓猛地一缩，将杨娜勒得更紧，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濒死般的抽气。
“别…碰…”杨娜似乎被这剧痛惊醒，艰难地睁开一丝眼缝，眼神涣散，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和绝望，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火旺……快…跑……”
“我带你走！”李火旺低吼着，不顾掌心的灼痛和那深入骨髓的寒意，调动起全身那驳杂不纯、带着心素特有混乱气息的灵力。灰白色的光芒在他掌心亮起，带着一种狂躁不安的撕裂感，狠狠斩向缠住杨娜手臂的那根最粗的藤蔓。
嗤！
一声如同烧红烙铁浸入冷水的声音响起。藤蔓被斩开一道焦黑的裂口，喷溅出粘稠的、散发着浓烈甜腥气的暗紫色浆液。那浆液溅到李火旺手背上，瞬间蚀穿了皮肤，冒出丝丝白烟，带来钻心的剧痛。
“呃啊！”李火旺闷哼一声，动作却丝毫不停，再次凝聚灵力斩向另一根藤蔓。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疯狂、带着无尽嘲弄与恶意的声音，如同毒蛇般直接在他的识海最深处炸响：
“蠢货！蠢货！哈哈哈哈！”
李火旺的动作猛地一滞。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是丹阳子！那个本该在他心魔劫中彻底消散、挫骨扬灰的邪魔丹阳子！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看看你怀里抱着的是什么？！”丹阳子的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扭曲的快意，“你以为她是你的小情人？你的锚？你的救赎？放屁！她才是那最大的‘饵’！钓的就是你这头自投罗网的蠢鱼！”
李火旺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猛地低头，看向怀中因为藤蔓松动而稍稍恢复了一点意识的杨娜。
杨娜似乎也听到了那识海中的狂笑，她脸上的痛苦和恐惧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悲伤、绝望和某种近乎解脱的诡异神情取代。她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更难看。
“火旺……”她的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质感，“你……终于来了……”
她的瞳孔深处，那原本属于杨娜的、清澈的倒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骤然破碎、扭曲、重组！一点纯粹的、深邃到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在她瞳孔中央猛地扩张开来！那黑暗深处，隐隐传来无数重叠的、非人的嘶鸣！
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预感瞬间攫住了李火旺的心脏！他下意识地想要松手，想要后退！
但太迟了。
杨娜那只被藤蔓勒出深深紫痕、冰冷刺骨的手，以一种完全超越她此刻虚弱状态的速度和力量，猛地反手扣住了李火旺的手腕！她的指尖冰冷得如同千年寒铁，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灵魂层面的吸扯之力！
李火旺只觉得一股难以想象的、纯粹到极致的痛苦洪流，顺着被抓住的手腕，如同决堤的冰河般疯狂涌入他的身体！那不是肉体的痛楚，而是灵魂被寸寸撕裂、意识被强行塞入磨盘碾碎的终极绝望！
“呃啊啊啊——！”李火旺的惨叫声撕心裂肺，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
就在这灵魂被撕裂的痛苦达到顶峰的瞬间，一种诡异的变化发生了。
李火旺体内那原本混乱驳杂、在飞升后却似乎沉寂下去的心素灵力，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星，轰然爆发！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暴而精纯的力量在他经脉中疯狂奔涌、膨胀！这股力量如此强大，甚至冲淡了那灵魂撕裂的剧痛，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触摸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超越凡尘的“境界”边缘！
然而，伴随着这股力量的暴涨，一种更深的、源自灵魂本身的裂变感，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
不是变强。
是分裂！
识海深处，那片原本因丹阳子狂笑而翻腾的混沌黑暗中，一个新的、清晰而独立的声音，带着一种初生婴儿般的茫然和好奇，突兀地响起：
“痛……好痛……这里……是哪里？”
这声音，带着李火旺自己语调的细微特征，却又截然不同，冰冷、空洞，如同金属摩擦。
“看到了吗？蠢货！”丹阳子那疯狂而恶毒的笑声再次炸响，充满了扭曲的兴奋，“‘大罗金仙’？哈哈哈哈哈！狗屁！那不过是把你养得更肥、分裂得更彻底，好让那东西一口吞下时，能尝到更多滋味的饵料罢了！你越强，离它就越近！你修的不是仙，是它盘子里的菜！”
李火旺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剧痛依旧在肆虐，灵魂被撕裂的感觉如同跗骨之蛆。新分裂出的那个冰冷声音在识海里茫然地重复着“痛”。丹阳子的狂笑如同无数把钝刀在反复切割他的意志。而眼前，杨娜——或者说，占据着杨娜躯壳的那个东西——脸上那混合着悲伤与解脱的诡异笑容，凝固在她苍白的脸上，瞳孔深处那点纯粹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正如同活物般微微旋转。
这一切叠加在一起，形成一种足以碾碎任何理智的疯狂风暴。
李火旺的身体停止了痉挛。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脸上所有的痛苦、恐惧、挣扎，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彻底凝固的、如同万年冻土般的平静。
那平静之下，是比脚下这片蠕动血肉仙域更深邃的绝望和疯狂。
他咧开嘴。嘴角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弧度向上牵扯，拉出一个空洞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牙齿上还沾着刚才咬破舌尖留下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
没有声音发出。
只有那双眼睛，瞳孔深处如同投入石子的死水潭，一圈圈疯狂扩散的涟漪，将最后一丝属于“李火旺”的清明彻底搅碎、吞噬。
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香，无声地缠绕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