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泼洒在天际,凛冽的寒风在宫廷的廊庑间肆意穿梭,发出鬼魅般的呜咽声,卷起枯叶与尘埃,拍打着朱红窗棂。
李丽质的寝殿内,数十盏宫灯将每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窒息的恐慌。
她蜷缩在锦绣被衾之中,那具曾经在春日杏花树下翩跹起舞的娇小身躯,此刻却痛苦地弓起,仿佛一只受伤的蝶。
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的尖锐哮鸣音,像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扯,刺破了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她那原本莹润如玉、顾盼生辉的脸庞,此刻蒙上了一层骇人的青紫色,细密的冷汗不断从额角、鬓边渗出,浸湿了鸦羽般的碎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纤细如葱管的手指,死死地揪住胸前的衣襟,力道之大,使得指关节根根凸起,泛出惨白。
“水……喘……不上……”她翕动着发乌的嘴唇,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意识在缺氧的泥沼中沉浮,眼前是一片片旋转的黑翳。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守夜的宫女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了殿门,带着哭腔的呼喊在空旷的回廊里回荡,“快!快禀报陛下和皇后娘娘!公主不好了!公主喘不过气了!”
立政殿的宁静被彻底撕碎。李世民与长孙皇后甚至连外袍都未及穿戴整齐,仅披着便服,便在宫人惶急的引路下匆匆赶来。当长孙皇后踏入寝殿,看到女儿那副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模样时,眼前一黑,双腿一软,若非李世民及时伸出有力的臂膀扶住,几乎要瘫倒在地。
“我的丽质…………”她挣脱搀扶,踉跄着扑到床榻边,冰凉颤抖的手抚上女儿滚烫的额头,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滴落在李丽质青紫的脸上。
李世民双目赤红如血,额角青筋暴起,他紧紧揽住几乎晕厥的妻子,猛地扭头对着殿外发出一声雷霆般的咆哮:“御医!所有御医都给朕立刻滚过来!快!若是迟了,朕要你们的脑袋!”
太医院的院判、医正们很快提着药箱,鱼贯而入,个个面色惶惶。他们轮番上前,屏息凝神地为公主诊脉。然而,当指尖触碰到那急促如奔马、紊乱如麻的脉象,耳中听着那令人心悸的破风箱般的喘息时,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彼此交换着绝望的眼神。
“陛……陛下,”院判须发皆白,此刻却抖如筛糠,噗通一声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公主此症,乃先天不足之气疾骤然爆发,兼之……兼之情志郁结于心,不得疏解,导致邪气壅塞于肺,痰浊阻滞气道,气息难以升降……臣等已竭尽全力,开出宣肺降逆、化痰平喘的急效方剂,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李世民一步踏前,龙袍带风,声音如同结了冰碴,“说!”
“此乃沉疴宿疾,此次来势太过凶猛,若……若汤药不能立时见效,疏通闭塞,只怕……只怕公主元气难支,有……有窒息的危险啊陛下!”院判伏在地上,再不敢抬头,声音带着哭腔。
一碗碗浓黑如墨、散发着苦涩气味的汤药被小心翼翼地灌入李丽质口中,然而那急促的喘息非但未见丝毫平复,反而愈发剧烈。她的唇色由骇人的青紫逐渐转为深乌,指甲也开始呈现出诡异的绀蓝色,生命的气息正一点点从她那娇小的身躯里流逝。
“废物!一群没用的废物!”李世民勃然大怒,猛地一脚踹翻身旁那座精致的七彩琉璃灯架,清脆刺耳的碎裂声惊得殿内所有宫人瑟瑟发抖,跪倒一片,“若是救不回朕的丽质,朕要你们整个太医院统统陪葬!”
就在这绝望如同乌云压顶之际,太子李承乾猛地推开跪倒在地的医官和宫人,踉跄着冲到李世民面前,噗通一声重重跪下,声音因急切而嘶哑:“父皇!让儿臣去!儿臣去请孙思邈神医!还有杜远!杜远他或许也有办法!不能再耽搁了!求父皇允准!”
李世民血红的目光骤然锁定在长子身上,那眼神如同濒死的困兽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几乎是嘶吼着下令:“准!骑朕的御苑千里马去!用最快的速度!一刻也不许停!”
夜色深沉如海,数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冲破长安城厚重的城门,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郊野万籁俱寂的宁静,向着杜家村的方向狂飙而去。
而此时杜家村内,杜远正与未婚妻王萱在温暖的烛光下,仔细核对婚礼宴请的宾客名单与请柬。跳跃的烛火映照着王萱恬静秀美的侧脸,她正细心地将一张张洒金红柬整理妥当,唇角含着温柔而满足的浅浅笑意。
“远哥,你看这并蒂莲的花样,”她拿起一张绣样,抬起头,眼中波光流转,满是柔情,“请最好的绣娘,绣在我们的喜服衣襟上,可好?”
然而,这温馨宁静的氛围,瞬间被院外骤然响起的、由远及近的急促马蹄声和惶急的呼喊打破。当风尘仆仆、发髻散乱的李承乾如同旋风般闯入,语无伦次、带着哭音说明情况后,杜远手中那一叠鲜红的请柬,哗啦一声,尽数散落在地。
“气疾爆发?性命垂危?”杜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
李承乾一把将他拉到角落,避开王萱的视线,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痛苦和愧疚:“杜远……丽质她……她是因为前几日听宫里人说起你即将大婚的消息,回去后便水米不进,独自垂泪,郁结于心,这才引得旧疾猛烈发作……她……她心里一直都有你啊!从未放下过!”
这番话,如同晴天霹雳,在杜远耳边轰然炸响。他整个人僵在原地,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个在漫天杏花雨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明媚少女;想起她送别时,那欲言又止、蕴藏着万语千言的复杂眼神……原来,那份被他刻意忽略、深藏心底的情意,竟是如此深重、如此惨烈!
就在这时,一双温暖而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了他因震惊和恐惧而变得冰凉的手指。杜远猛地回神,对上的是王萱那双平静如秋日湖面般的眼眸。
跳跃的烛光下,王萱的面容显得格外柔美动人,更透着一股超乎寻常的镇定。她本是王家精心安插在杜远身边的暗桩,却在与他朝夕相处的点滴之中,被他真诚的关怀、超凡的智慧与宽阔的胸襟所感化。
是他,不计前嫌,冒着巨大的风险,设计救出了她被软禁控制的家人,给了她全新的、充满希望的生活。如今她对他的感情,早已超越了最初的任务与算计,既有报答恩情的诚挚,更有深入骨髓的爱慕。
“远哥,”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快去准备吧,救人如救火,耽搁不得。”
杜远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挣扎与痛楚:“萱儿,我……我对你……”
王萱微微摇了摇头,抬手轻轻为他整理了一下因匆忙而微乱的衣襟,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豁达与包容:“我与丽质,虽然相识时日尚短,却十分投缘,仿佛前世便是姐妹。
这些日子,她常来寻我说话,分享心事,我们早已是知心姐妹。”她顿了顿,目光清澈地望进杜远眼底,“我深知她性情纯善,不谙世事险恶,更知她对你用情至深,痴心一片。若是……若是她此番能够吉人天相,转危为安……我王萱,愿与她姐妹相称,共伴君侧,绝无怨言。”
这番话,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在杜远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连一旁心急如焚的李承乾都惊得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王萱。
王萱不再多言,只是从容地从自己贴身的怀中取出一个做工精巧、散发着淡淡药草清香的香囊,郑重地放入杜远手中:“这里面是我用几种安神静气的药材特制的宁神香,或许……或许能让她心绪稍平,呼吸畅快些。快去吧,远哥,莫要……莫要辜负了丽质妹妹对你的一片赤诚真心。”
她的眼眸清澈见底,没有半分嫉妒、勉强或是虚伪。作为曾经在刀尖上行走、见惯生死与阴谋的暗桩,她比任何人都懂得生命的脆弱与可贵;
作为被杜远从黑暗深渊中拯救出来、重获新生的人,她更深刻地懂得感恩、回报与包容的真谛。这些时日与李丽质的相处,那个天真烂漫、善良单纯的公主,早已在她冰冷过往磨砺出的心防上,打开了一道温暖的缺口,成为了她真心想要呵护的妹妹。
杜远紧紧握住那枚尚带着王萱体温的香囊,仿佛握住了千钧重担。他深深看了王萱一眼,那眼神中包含了感激、愧疚、承诺与决然:“村里的事务,还有……婚礼的筹备,暂且……全都拜托你了。”
“放心去吧,一切有我。”王萱用力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他们二人匆匆离去、消失在浓重夜色中的背影,这才缓缓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那里,既有对杜远远去的不舍与牵挂,更有对那个总是亲昵唤她“萱姐姐”的明媚少女的深切担忧与祈福。
夜色更深,寒风更冽。几匹快马如同暗夜中的流星,向着那座被恐慌笼罩的皇城飞驰而去。杜远伏在颠簸的马背上,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如雷的心跳,心中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烈火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丽质,撑住!一定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