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杜家村的各项产业正如火如荼地展开,香水的馥郁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长安城的街巷,新式造纸与印刷术的研发也在隐秘中稳步推进。
然而,就在这片欣欣向荣之中,一道不祥的急报如同惊雷般炸响——由魏王李泰主持的京郊修路工程,出事了!
事发地段是一处需要开凿的土坡。前几日的那场春雨,将坡上的土壤浸润得饱胀而松软。
那日清晨,工人胡老三如同往常一样,佝偻着身子在坡底清理浮土。空气中还弥漫着泥土的腥甜气息,阳光勉强穿透薄雾,照亮了坡面上那些不甚规整、显然是为了赶工而未严格按照杜远强调的“阶梯式放坡”规程挖掘的痕迹。
灾难来得悄无声息,却又雷霆万钧。只听得一阵令人牙酸的“窸窣”声,坡顶的一片泥土先是裂开一道细缝,随即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般,轰然坍塌!巨大的土块混杂着碎石,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瞬间将那个正在埋头劳作的身影吞没。
“塌方了!救人!快救人啊!”
工地上顿时炸开了锅,惊呼声、哭喊声、杂乱的脚步声混作一团。工友们疯了一般用手刨挖,指甲翻裂,指尖渗血,但一切都是徒劳。当胡老三沾满泥土、冰冷僵硬的身体被拖出来时,他脸上还凝固着最后一刻的惊愕与茫然。
这本是一桩令人心碎的意外。然而,那些潜伏在阴影里,早已对杜远和这项新政嫉恨交加的世家势力,如同嗅到腐肉的秃鹫,立刻蜂拥而至。他们精心挑选的爪牙,混在惊魂未定的人群中,用淬毒的言语开始煽风点火:
“看清楚了吗?这就是给朝廷卖命的下场!”
“什么以工代赈,分明是拿咱们穷哈哈的命填他们的功劳簿!”
“杜家村的人只顾着催进度,几时把咱们的死活放在眼里?”
“工钱?哼,有命拿,也得有命花!”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疲惫而悲伤的工人们中间蔓延。恰在此时,胡老三家中的孤儿寡母,被几个“热心”的乡邻引领着,哭嚎着冲到工地。
那妇人披头散发,捶胸顿足,孩子们凄厉的哭声更是撕裂了所有人的心防。悲伤迅速转化为愤怒,在几个眼神闪烁、嗓门最大的“刺头”带领下,积压的不满如同火山般爆发。
情绪失控的工人们开始了大规模的罢工,他们围住了试图维持秩序的数量稀少的官军,更是将怒火倾泻到那八名来自杜家村、负责技术指导的工程队员身上。
拳脚如雨点般落下,器械被疯狂地砸毁,整个工地彻底陷入了混乱与暴戾的漩涡。
消息传到杜远耳中时,他正与王萱坐在窗明几净的花厅里,面前摊开着新茶上市的账册。王萱拈着一片翠绿的茶叶,正轻声询问着他的意见。报信之人一身尘土,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地叙述完惨状与暴乱。
杜远执着茶杯的手顿在了半空,指尖微微泛白。他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冻结,继而如同退潮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郁如铁的凝重。
王萱手中的茶叶悄然飘落,她下意识地抓住杜远的手臂,美眸中满是惊惧:“远哥,外面那么乱,他们失了理智,你此刻前去,恐有危险……”
杜远轻轻拍了拍她冰凉的手背,动作依旧沉稳,但眼神已锐利如刀。“躲不掉的,萱儿。”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这已非简单事故,而是冲着我们来的刀剑。李泰和遗爱压不住这场面,我必须去。”
他豁然起身,对着门外肃立的身影沉声下令:“处亮!点五十名好手,备马,随我去工地!”程处亮如今已是杜家村护卫队的实权统领之一,闻言眼中精光一闪,毫不迟疑地抱拳领命:“是!”不过片刻,五十名精锐护卫已集结完毕。
这些人虽身着寻常护卫服饰,但行动间步伐统一,眼神锐利,腰间佩刀隐隐散发出寒意,一股久经训练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马蹄声如雷鸣般打破了杜家村的宁静。在五十名护卫的簇拥下,杜远一马当先,朝着混乱的源头疾驰而去。
工地现场已是一片狼藉。断裂的木材、翻倒的车辆、散落一地的工具,以及黑压压一片群情激愤的人群。
魏王李泰和房遗爱被围在核心,面色焦灼,嗓音嘶哑地试图解释,但他们的声音早已被鼎沸的怒骂声淹没。有人看到了疾驰而来的马队,骚动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杜远勒住马缰,利落地翻身下马,无视那些投射过来的或愤怒、或怨恨、或期待的目光,径直走向一处堆积材料的土堆。程处亮一个眼神,五十名护卫迅速散开,在他周围形成了一道无形却令人心悸的屏障。
“诸位工友!”杜远运足中气,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奇异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是杜远!”他目光沉静地扫过全场,“我知道,大家心里有悲,有愤,有怕!胡老三兄弟的惨事,我杜远听闻,与魏王殿下一样,痛彻心扉!”
他开门见山,语气沉痛,没有丝毫推诿,这让躁动的人群略微安静了几分。
“但是!”杜远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罢工、斗殴、毁坏器械,除了让情况更糟,让真正的恶人躲在暗处偷笑,还能得到什么?我想问问大家,朝廷修路,给大家发实实在在的工钱,让大家在农闲时能养活家小,这初衷,难道是错的吗?”
他停顿片刻,让这话语在众人心中回荡,继而斩钉截铁地宣布:“关于胡老三兄弟的身后事,我杜远在此立誓,绝不推卸责任!除了朝廷法定的抚恤,我个人,额外拿出两百贯,抚恤他的妻儿老小!我保证,会让他的家人,日后生活有着,幼子能读书成人!”
“两百贯!”这个数字如同巨石投入水面,激起了巨大的波澜。许多工人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愤怒的情绪被这实实在在的承诺冲淡了不少。
“至于工地的安全!”杜远的声音愈发铿锵,“我承认,我们有疏忽,有失察之责!从此刻起,所有工地,全线停工三日!全面排查所有隐患!危险路段,必须严格按照我定下的安全规程施工,该放坡的放坡,该支护的支护,一寸也不能含糊!若再有人罔顾规程,无论是谁,严惩不贷!我杜远在此,以名誉担保,必竭尽所能,护佑诸位工友平安!”
他的承诺条理清晰,态度诚恳,尤其是那巨额抚恤和停工排查的决心,像清凉的泉水,浇熄了许多人心头的躁火。
然而,就在气氛稍见缓和之际,人群中几个尖利的声音又不合时宜地响起:
“空口白牙,谁信你的鬼话!”
“停工三天?我们的工钱你来补吗?”
“说得轻巧,下次塌方埋的不是你罢了!”
杜远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瞬间锁定那几个躲在人后煽风点火的身影。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将那份寒意深深掩藏,转而面向众人,语气恢复平静:“我知道,空口无凭。请大家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后,就在此地,我杜远会给大家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现在,请大家先行散去,照料伤者,也让自己……冷静下来。”
在程处亮等人和部分已经开始动摇的工人的劝说下,聚集的人群终于开始慢慢松动,带着复杂的情绪逐渐散去。
待众人的身影消失在工棚方向,杜远脸上那层勉力维持的平静瞬间冰消瓦解。他转向程处亮,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凛冽的杀意:“刚才跳得最欢的那几只‘出头鸟’,看清了么?入夜之后,给我‘请’过来,要干净利落,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程处亮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默默颔首。
是夜,月隐星稀,浓墨般的黑暗笼罩着大地。程处亮亲自带着几名如同暗夜猎豹般的好手,悄无声息地潜入混乱的工棚区,精准地找到了白天那几个上蹿下跳、形迹可疑的工头,用沾了迷药的黑布捂住口鼻,如同拖死狗般将他们从睡梦中掳走,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了杜远设在附近的一处隐秘院落。
与此同时,另一支精干的小队,手持杜远的密令,由程处亮的副手带领,趁着夜色悄然离村,快马加鞭直奔胡老三的家乡。杜远要知道,这场看似意外的悲剧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少龌龊,那哭诉的孤儿寡母,又是否真的只是单纯的受害者。
工地的喧嚣暂时平息,但一场更加凶险、更加隐秘的较量,已然在黑暗深处,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