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谷路通车庆典的喧嚣与夜宴的欢腾,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杜家村重又沉浸在一片安谧之中。空气中似乎还隐约浮动着昨日鞭炮的火药味、酒肉的香气,以及那份与天家同乐的、令人晕眩的荣耀余温。
大事已毕,杜远肩头的重担仿佛轻了几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感受着这份难得的松弛。
回宫前,李世民看似随意地将杜远唤至一旁,语气温和却带着天子的不容置疑:“杜远,明日若得空,进宫来一趟。朕还有些事情,要同你细细商议。”
杜远当即躬身:“臣遵旨。”
目送着圣驾与太上皇的仪仗迤逦远去,最终消失在道路尽头,杜远独自站在村口,眺望着那条在阳光下闪烁着灰白色光泽的平坦大道——金谷大道,心中百感交集。
长安城内,那座御赐的兴道坊大宅,如今已是他的产业。他本欲接爷爷杜老汉与母亲杜柳氏进城,共享富贵,然而结果却如他预料的那般。
杜老汉蹲在老屋门槛上,吧嗒着那杆磨得油亮的旱烟袋,浑浊的目光掠过院中每一寸土地,最终落在屋后老伴儿那座新坟上。他沉默良久,才沙哑地开口:“远哥儿,你的心,爷爷懂。
可爷爷的根,就埋在这儿了。你奶奶刚下去,我得在这儿守着她,陪她说说话。长安城……太大,太吵,爷爷这身子骨,经不起了。”
母亲杜柳氏则拉着杜远的手,未语泪先流,指节因常年劳作而粗糙不堪:“儿啊,娘知道你出息了,娘心里跟明镜似的亮堂,欢喜得很。
可这家里,一砖一瓦,一桌一凳,都沾着你奶奶的影子,娘……娘舍不得啊。你爹去得早,咱们娘仨苦熬苦业地守了这个家这么多年,如今她走了,这个家就更不能散了。你在外头好好的,娘和你爷爷就安心了。常回来看看,比啥都强。”
杜远望着爷爷如深秋荒草般的白发,看着母亲眼角深刻如刀刻的皱纹,喉头一阵哽塞。他明白,这份对故土的执拗眷恋,尤其是奶奶新丧带来的沉痛,早已将这个家与他们血脉融为一体。
他不再劝说,只是重重地点头,声音沉稳:“爷爷,娘,你们放心。儿子会常回来。长安的宅子,我会派人打理得妥妥当当,那儿永远有你们的院子,随时想去住住,都成。”
于是,他从庄子上仔细挑选了三个最为本分勤恳的庄户——杜老根和他的两个儿子。次日清晨,薄雾未散,杜远便领着这惴惴不安的三人,踏上了前往长安兴道坊的路。
当那座高墙环绕、朱门耸立的威严宅邸真正矗立在眼前时,杜老根父子三人彻底僵在了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术。那鎏金的兽面门环、那光滑如镜的石阶,都让他们不敢逼视,连呼吸都放轻了,粗糙的手脚局促地蜷缩着,连那高高的门槛都仿佛成了不可逾越的天堑。
“东…东家……这…这真是皇爷爷赏下来的仙宫不成?”杜老根舌头打结,声音发颤。
杜远温和一笑,上前用力推开那沉甸甸的大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轻响:“进来吧,以后这就是你们要照看的地方。每隔三日来洒扫一次,务必处处洁净,一尘不染。”
迈入门内,景象更是让三人瞠目结舌,如同步入了另一个世界。五进深的院落层层递进,仿佛没有尽头。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抄手游廊曲径通幽。庭院中奇石罗列,一小池碧水映着天光云影。屋内的桌案椅榻虽略显岁月痕迹,但那沉郁的木色、精美的雕工,无一不昭示着昔日主人的尊贵与品味。
“老天爷……这得睡下多少口人……”
“这地砖,亮得能照出人影哩,咋敢下脚……”
“这房梁,比村口的老槐树还粗壮……”
三人如同跌入了琉璃世界,眼花缭乱,嘴里不住地惊叹,同时感到肩上那“打扫”的差事,简直如同蚂蚁撼树般艰巨。
杜远仔细叮嘱了一番,留下钥匙,又预支了足额的工钱。三人接过钱,手抖得厉害,千恩万谢,赌咒发誓必定将这宅子伺候得光亮如新。
妥善安置了宅邸事宜,杜远便一刻不敢耽搁,径直往那九重宫阙行去。
在两仪殿外静候宣召时,杜远心神微敛,暗自思忖陛下突然召见的缘由。是石炭司与煤炉推广遇了梗阻?还是朝中又起了关于他的非议?亦或是……与他昨日宴饮间偶然向陛下提及的那个筹建“医学院”的大胆构想有关?
“宣,蓝田县子杜远觐见!”
内侍尖细而悠长的唱报声划破了殿前的寂静,也打断了杜远的思绪。他迅速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将一切杂念压下,目光沉静,迈着沉稳的步伐,踏入了那扇决定帝国命运的金殿大门。无论前方是何等议题,他已然感到,自己正立于新的潮头,准备迎接下一次波澜。
杜远步入两仪殿,立刻感受到一股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凝重气氛。殿内不仅坐着常客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魏征,以及程咬金、秦叔宝、尉迟恭等武将,连平时深居简出、主要负责对外征伐的卫国公李靖也赫然在列!
诸位重臣面色严肃,或沉思,或低语,目光都聚焦在御案前那巨大的军事舆图上。李世民更是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舆图上划动着,周身散发着一种锐利而压抑的气息。
杜远心中顿时“咯噔”一下。这阵容,这气氛,绝非寻常政务!肯定是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不敢怠慢,连忙上前依礼参拜:“臣杜远,叩见陛下。”
李世民似乎才从深沉的思虑中回过神,抬了抬手,语气有些疲惫:“平身吧。一旁听着。”
杜远依言起身,小心翼翼地退到程咬金和下首的位置,竖起耳朵聆听。
只听李靖正在沉声分析:“……突厥颉利可汗虽于去岁被击退,然其主力未损,今冬雪灾,牛羊冻毙甚众,其内部必然生乱,兵力亦较往年虚弱。此乃天赐良机……”
房玄龄补充道:“然突厥骑兵来去如风,其王庭位置飘忽不定。若大军征讨,耗费巨大,若寻其主力不得,恐徒劳无功,反损我军士气。”
杜如晦咳嗽了几声,接口道:“需有一支精锐,能长途奔袭,直捣黄龙……”
长孙无忌则更关心粮草后勤:“若发大军,粮草辎重如何保障?塞外苦寒,路途遥远,非中原可比。”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的焦点逐渐清晰——陛下决心已定,要趁此寒冬,远征突厥,彻底解决这个心腹大患,一雪渭水之盟的前耻!此刻商议的,是如何打、何时打、由谁打以及后勤保障等具体方略。
杜远听得心惊肉跳。远征突厥!这可是贞观前期最重要的一场灭国之战!他隐约记得李靖好像就是一场奇袭定乾坤,但具体细节和时间,他一个理工男哪里记得那么清楚?
看样子,大的战略方针似乎已经初步拟定,李靖挂帅的可能性极大,各位重臣也基本达成了共识。
就在这时,李世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努力缩小存在感的杜远,似乎才想起自己把这个“福将”叫来的初衷或许是想问问有无利于行军或后勤的“奇技淫巧”。他随口问了一句,更像是打破沉闷气氛的调侃:“杜远啊,你鬼点子多,对于北击突厥,可有什么奇思妙想?莫非又能弄出什么新奇军械不成?”
众臣的目光也暂时从舆图上移开,略带好奇和一丝好笑地看向杜远。一个弄庄稼、做生意的县子,难道还能对军国大事有什么见解?
杜远被点名,心里一慌,他哪懂什么古代战争啊?但皇帝问话又不能不说。他努力回忆着模糊的历史片段,好像记得李靖确实是靠一场大胆的奇袭直接端了突厥老窝……
于是,他硬着头皮,凭着那点模糊印象,有些不确定地、小心翼翼地说道:“回陛下,臣……臣不懂军国大事。只是……只是觉得,突厥幅员辽阔,若大军缓慢推进,确实易被其察觉,以逸待劳。
或许……或许可以派遣一支绝对精锐的骑兵,抛弃辎重,轻装简从,凭借向导和精准情报,不顾一切长途奔袭,直插其腹地王庭……所谓……擒贼先擒王?或许能收到……意想不到的奇效?”
他说得磕磕巴巴,毫无底气,完全是一种“我也不是很懂我就随便说说”的状态。
果然,他话音刚落,程咬金就先嗤笑出声:“嘿!杜小子,你说得轻巧!塞外茫茫雪原,找不到路咋办?遇上大风雪咋办?迷路了咋办?就算找到了,几千人去打人家几万人的王庭,不是送死吗?”
就连李靖也微微摇头,他虽然也倾向于奇袭,但杜远这说法太过理想化和冒险,缺乏具体的后勤、路线、情报支持,近乎儿戏。
房玄龄、杜如晦等人也是相视一笑,觉得这年轻人果然还是更适合搞发明创造,军旅之事非其所长。
李世民也只是笑了笑,并未当真,摆摆手道:“好了,朕知道了。奇袭虽好,亦需天时地利人和。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你且先退下吧,若有用于军旅后勤的巧思,再来报与朕知。”
杜远如蒙大赦,赶紧躬身退出了两仪殿。走出殿门,被冷风一吹,他才松了口气,暗自抹了把冷汗。刚才真是班门弄斧,差点闹笑话。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李靖却看着舆图,若有所思。虽然杜远的话听起来幼稚,但“精锐奇袭”、“直捣王庭”这个核心思路,却与他内心深处某个酝酿已久的冒险计划不谋而合,只是他思考得远比杜远深远和周密得多。李靖的手指,无声地在舆图上某个隐蔽的位置点了点。
殿内的讨论,继续朝着更深、更具体的方向进行着,一场即将震动草原的风暴,正在这大唐帝国的权力中心悄然成型。而杜远那看似无心的“随口一说”,或许也在某些人心中,投下了一颗微小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