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风起钱塘
沈墨轩的警告,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只在顾魁那里激起了一圈嘲讽的涟漪,便彻底沉寂。杭州城依旧在那异样的闷热中煎熬,天空的颜色愈发深沉,从灰黄渐渐转向一种令人不安的、混杂着赭石与墨绿的诡异色调。
又过了两日,连最迟钝的人也感受到了天地间的躁动与愤怒。
先是风。不再是全然死寂,开始有了一丝丝微弱的气流,但这风非但不能带来丝毫凉意,反而如同蒸笼破口泄出的热气,更加燥人。随后,风势渐起,却毫无规律,时而东南,时而西北,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发出呜呜的怪响。
天空的云层开始剧烈地翻滚、奔涌,如同煮沸的墨汁,低低地压下来,仿佛触手可及。阳光被彻底吞噬,白昼如同黄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带着腥咸气息的水汽。
钱塘江的水面不再仅仅是浑浊鼓胀,开始掀起不安的白头浪,一浪高过一浪,猛烈地拍打着堤岸和码头,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停泊在港内的船只,无论大小,都开始剧烈地摇晃、碰撞,船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最固执的官员和胥吏,也无法再对眼前的异象视若无睹了。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杭州城内,尤其是码头区域迅速蔓延。
“飓风!是飓风要来了!”
“快!快把船拴好!加固缆绳!”
“货!货快搬到高处去!”
哭喊声、呼喝声、急促的脚步声、船只碰撞声、风浪咆哮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末日降临前的混乱交响。
杭州市舶司和府衙终于姗姗来迟地发布了飓风预警,命令所有船只立即进港避风,加固系泊,人员撤离低洼地带。命令仓促而混乱,执行起来更是乱成一团。码头上人仰马翻,力夫们拼命拉扯着缆绳,商贾们哭喊着指挥伙计搬运货物,所有人都在这天地之威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狼狈。
然而,就在这片混乱与恐慌之中,一支庞大的船队,却逆着纷纷入港避风的船只,依旧固执地向着钱塘江口驶来!
那高悬的“四海”旗帜,在越来越猛烈的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垂死挣扎的旗帜。正是顾魁那支寄托了无数财富和野心的南洋珍宝船队!
“疯了!他们疯了!”码头上,有人指着那支船队,失声惊呼,“这时候还敢往里闯?不要命了吗?!”
“是顾爷的船队!他们怎么不听预警?”
“听说是顾爷下了死命令,必须准时入港……”
消息传到站在客栈高处凝望江口的沈墨轩耳中,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和毁灭气息的空气,心中一片冰凉。他终究,还是没能阻止这场因人性贪婪而即将酿成的惨剧。
顾魁已经被巨大的利益和碾压沈墨轩的执念冲昏了头脑,他将天象预警视作敌人的诡计,将数百条人命和无法估量的财富,都押在了自己的刚愎自用之上。
风力,在午后陡然加剧!
之前的乱流仿佛只是前奏,真正的恶魔此刻才从海洋的深渊中苏醒,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狂风不再是打着旋儿,而是变成了持续不断的、如同亿万冤魂哭嚎的飓风!裹挟着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如同密集的箭矢,横着扫射下来,抽打在人的脸上身上,生疼无比。
客栈的窗棂发出即将碎裂的嘎吱声,屋顶的瓦片被成片地掀起,摔在地上粉身碎骨。街道上早已空无一人,只有被风卷起的杂物、招牌在空中狂舞。钱塘江的景象更是骇人——巨浪如山,一浪高过一浪,浑浊的江水被飓风掀起数十丈高,仿佛要直扑云霄,然后又以毁灭一切的气势狠狠砸下!整个江面如同沸腾的油锅,又像是无数蛟龙在翻江倒海!
天地失色,日月无光!唯有风、雨、浪的咆哮充斥于耳!
这样的天气,莫说是航行,便是停在港内加固了数道缆绳的船只,都有被巨浪拍碎或被风掀翻的危险!
而那支承载着顾魁全部野心的珍宝船队,此刻正身处这片人间炼狱般的江口之外!
时间在风暴的咆哮中艰难地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傍晚时分,风雨稍歇片刻,但天空依旧漆黑如墨,浪涛依旧汹涌。就在这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平静中,几艘伤痕累累、桅杆断裂、如同被巨兽撕咬过的小艇,拼死挣扎着,歪歪斜斜地撞入了相对平静的内港。
艇上幸存的水手,个个面色惨白,衣衫褴褛,身上布满伤痕,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与失去同伴的悲痛。他们几乎是爬着上了岸,瘫软在地,语无伦次地哭喊着。
混乱中,零碎而骇人的消息,如同这飓风一般,瞬间席卷了整个码头,并以更快的速度传向杭州城每一个角落!
“……完了!全完了!”
“……是顾爷的船队!在江口……撞上风浪了!”
“……好大的浪!像山一样压过来!船……船直接就碎了!”
“……沉了!好几艘都沉了!货全没了!人……人也……”
“……逃出来的不到三成……珍宝……那些宝贝……全喂了龙王爷了!”
噩耗如同最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四海商行”的核心。
当浑身湿透、连滚爬爬的管事顾安,面色死灰、连哭带喊地讲船队遭遇风浪、多艘倾覆、损失惨重、具体数目尚无法统计(但已知是毁灭性打击)的消息,断断续续地禀报给正在府中焦躁等待、还幻想着船队冲破风雨荣耀归来的顾魁时——
这位在杭州城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坐地虎”,脸上的得意、狂妄、凶狠,瞬间凝固,然后如同摔碎的瓷器般寸寸崩裂。他瞪大了眼睛,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手指颤抖地指向顾安,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
下一秒,一股腥甜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大口鲜血如同绚烂而凄厉的烟花,从顾魁口中狂喷而出,溅满了身前昂贵的波斯地毯!
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所有的野心、财富、威望,仿佛都随着那口鲜血和船队的沉没,一同坠入了无底深渊。
“老爷!”
“快!快叫郎中!”
顾府之内,瞬间乱作一团。顾魁那肥胖的身躯,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地板上,晕厥过去,不省人事。
窗外,飓风依旧在嘶吼,仿佛在为这场由贪婪和固执酿成的惨剧,奏响最后的挽歌。
而站在客栈窗边的沈墨轩,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关于顾魁船队覆灭和其本人吐血晕厥的消息,脸上并无丝毫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凝重与对天威的敬畏。
顾魁的时代,或许将因这场天灾而彻底改写。
但风暴过后,留下的断壁残垣,以及权力真空引发的新的争夺,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