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御史认可
漱玉轩内,灯火阑珊,宾客已散去大半。沈墨轩与陈砚舟相对而立,周围残留的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所有尚未离去的人,无论是苏府的主人、留下的宾客,还是侍立的仆役,都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动作,屏息凝神地关注着这意外的一幕。
监察御史陈砚舟,竟会主动询问一个“商贾”关于其“奇巧之物”的设计细节?这简直比方才沈墨轩在文会上的精彩辩驳更令人惊愕。
沈墨轩心中亦是瞬间转过无数念头,但他面上不显,只是略一沉吟,便从容答道:“回大人,并无复杂计算。草民只是观察学子提篮行走时手臂的自然摆动幅度,以及笔杆重心所在。卡槽的倾斜角度,略大于笔杆垂直时的角度,确保其在轻微颠簸时,因自身重力及槽壁阻挡而不易脱出;同时,这角度又使得学子伸手入篮取笔时,能以一个很自然顺手的方向抽出,无需额外调整。材料上,选用了稍有弹性的竹片,既提供足够的固定力,又不会因过于坚硬而在颠簸中折断笔杆。”
他没有引用任何高深的术语,只用最朴实的语言,阐述着基于细致观察和实用考量得出的设计思路。这反而更显得真实可信。
陈砚舟静静地听着,那双锐利的眼睛依旧紧盯着沈墨轩,似乎在判断他话语中的真伪,又似乎在透过这简单的设计,审视其背后的动机与逻辑。他没有立刻评价,手指无意识地在官袍的袖口上轻轻摩挲着。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苏芷瑶远远看着,手中团扇轻摇的频率不自觉地慢了下来。苏清雪也已起身,准备离开,目光扫过这边时,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深度。
良久,陈砚舟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冷硬:“观察入微,心思倒是用到实处了。”
这算不上夸赞,更像是一种基于事实的确认。他身为监察御史,职责所在,需要巡视科场。在以往的巡查中,他确实见过因考篮倾倒墨洒卷面而捶胸顿足的考生,见过因食物变质而腹痛难忍、被迫提前离场的士子,也见过巡检官因为考篮内部结构混乱、杂物堆积而不得不反复翻查,引得考生更加紧张,也拖慢了查验进度。
沈墨轩的设计,或许在那些清流士大夫眼中是“奇技淫巧”,但在他这个更注重实际秩序和效率的官员看来,却隐约指向了解决这些琐碎却真实存在的问题的可能性。
“你之前所言,‘便民利举’,‘维持秩序’……”陈砚舟话锋一转,重新回到了原则性问题,“口说无凭。本官且问你,你如何保证,你这些‘便利’,不会成为他人舞弊的温床?今日是清晰考篮,明日是否会有人效仿,造出更精巧却内藏玄机的物件?今日是耐存食物,明日是否会有人借此传递信号?”
这才是他真正担忧的核心。秩序的破坏,往往始于微末。
沈墨轩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大人,规矩是底线。草民的考篮,所有结构皆在明处,可供任何人查验,此为其一。其二,若因有人可能效仿作恶,便因噎废食,禁止所有有益的尝试,这并非维护秩序,而是扼杀进步,将规矩变成了僵硬的枷锁。真正的秩序,应能容纳在规则内的改进,同时以更严密的监察来防范潜在的漏洞。草民以为,御史台的存在,正是为了后者。”
他再次巧妙地将话题引回,既表明了自己严守规矩的态度,又将防范舞弊的责任,合理地引向了监察机构本身,言语中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维。
陈砚舟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这个年轻人,不仅辩才了得,心思也极为缜密。他并未被沈墨轩的话语完全说服,他依然认为这种“便利”之风潜藏着风险,但他不得不承认,至少在目前,沈墨轩的产品本身,确实没有违反任何明令禁止的条款,甚至在客观上,可能如他所说,减少了一些考场上的意外骚动,提高了查验效率。
作为御史,他不能因“可能”的风险,就去惩治一个“目前”没有违规,甚至可能带来些许正面效果的行为。那非但不是维护秩序,反而是滥用职权,破坏法度。
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的微妙转变。
又过了片刻,陈砚舟似乎终于做出了某种决断。他不再看沈墨轩,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杯盘,语气恢复了惯有的严肃,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例行的告诫:
“沈墨轩,你的‘墨轩阁’,既已在规则之内,本官不会无故刁难。”
此言一出,沈墨轩心中那块关于官方压力的大石,终于轰然落地!这几乎等同于陈砚舟默许了“墨轩阁”的存在!只要他不行差踏错,不越过红线,来自监察系统最直接的压力,便算是解除了!
然而,陈砚舟的话并未说完。他转回头,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直刺沈墨轩心底,声音陡然变得沉重而充满警示意味:
“但你要记住,科场之重,在于‘公平’二字!此乃朝廷取士之根基,天下士子之希望,不容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亵渎!”
他微微前倾身体,带来的压迫感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强烈:
“你那些物件,最好永远如你所言,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若他日本官发现,你之物件,无论直接还是间接,与科场舞弊有染……”
陈砚舟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凛然之威:
“无论你背后站着谁,无论你有何等巧舌,本官定不轻饶!到时,就不是封店这般简单了!你,可听明白了?”
“与科场舞弊有染……”
这最后的告诫,如同惊雷,在沈墨轩耳边炸响。他瞬间明白了陈砚舟真正忌惮和警告的是什么。不仅仅是表面的“奇技淫巧”,更是那隐藏在科举光鲜外表之下,最肮脏、最致命的暗流——舞弊!
慕容惊鸿那句“科场水深”的警告,与此刻陈砚舟这严厉的告诫,仿佛隔空呼应,指向了同一个未知而危险的深渊。
“草民,明白!”沈墨轩深深躬身,语气无比郑重,“草民必恪守规矩,所行所为,绝不敢有损科场公平分毫!”
他的回答清晰而坚定。这既是应对陈砚舟,也是对自己内心的承诺。他追求的是复仇和生存,而非搅乱这天下士子的晋升之途。
陈砚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眼中读出最真实的念头。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微微颔首,随即转身,袍袖一拂,迈着惯有的沉稳步伐,径直离开了漱玉轩,消失在夜色之中。
直到陈砚舟的身影彻底不见,轩内那种凝滞的气氛才骤然松弛下来。
几位尚未离去的宾客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低声议论着离去。苏芷瑶走上前来,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沈公子,今日可是大获全胜啊!连陈御史都……”她话语未尽,但意思不言而喻。
沈墨轩却并无太多喜色,他看向苏芷瑶,沉声道:“二小姐,陈御史最后所言……”
苏芷瑶笑容微敛,摆了摆团扇,示意他不必多言:“有些事,心里有数便好。祸从口出。”她显然也听懂了陈砚舟的弦外之音。
沈墨轩默然。他知道,苏芷瑶不会给他更多提示。科场之下的暗流,需要他自己去警惕,去应对。
来自官方监察系统的直接压力,因为他在文会上的出色表现和陈砚舟基于事实与规则的判断,终于解除。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利好消息,“墨轩阁”可以真正安稳地经营下去了。
但陈砚舟最后的警告,却像一把更加锋利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了他的头顶。这把剑,指向的不是他现在的行为,而是未来可能被卷入的、更加凶险的旋涡。
科举舞弊……这潭水,究竟有多深?又会以何种方式,将他这个看似无关的小人物牵扯进去?
沈墨轩走出苏府,秋夜的凉风拂面,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
危机暂缓,前路却似乎更加迷雾重重。他赢得了暂时的生存空间,却也触碰到了更危险的禁忌领域。
接下来的路,他必须走得更加小心,更加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