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夺器·点杀
冰冷。窒息。无边的黑暗。宛如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黑暗中,弥漫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每一丝风都像是幽灵的叹息,在耳边低语。破旧的路灯在寒风中摇曳不定,发出昏黄而闪烁的光,时不时投下奇形怪状的影子,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一切。远处的老房子,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阴森,窗户里透出的微弱灯光,像是诡异的鬼火,忽明忽暗。突然,一声尖锐的猫叫划破了寂静的夜空,让人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即将从黑暗中浮现……
意识在浑浊的河水中沉浮,如同随波逐流的枯叶。每一次试图挣扎上浮,都被肋间撕裂的剧痛和肺叶火烧般的灼痛狠狠按下。冰冷的河水贪婪地掠夺着体内最后一丝热量,沉重的湿衣如同鬼手,拖拽着他不断下沉。
不能死…还不能死…
一个执拗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光芒,死死支撑着沈墨轩即将涣散的意识。他胡乱蹬踏着双腿,仅存的手臂凭着本能向上划动。
“哗啦——”
一声微弱的水响。他的头终于艰难地冒出了水面。冰冷潮湿的空气涌入火烧火燎的喉咙,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咳出的河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贪婪地喘息着,视线因缺氧和剧痛而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自己正处于一段废弃的河道。两岸是倾斜的、布满粘滑苔藓的石壁,上方隐约可见歪斜的木桩和坍塌的棚屋轮廓。这里似乎是码头区边缘某处早已废弃不用的旧驳岸,被遗忘在城市繁华的阴影里。
远处,码头西区的火光依旧映红了一片天穹,但喧嚣和混乱似乎稍有平息,只剩下零星的火点和水龙队救火的呼喊声隐隐传来。
暂时…安全了?
沈墨轩不敢怠慢,用尽最后力气,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处略微平坦、堆积着腐烂垃圾的泥泞河岸。身体一离开水面,刺骨的寒意便如同万千钢针般狠狠扎来,让他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
他瘫在冰冷的泥地里,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喘息了许久,才勉强积攒起一丝力气,检查自身的状况。
糟糕透顶。
肋下的伤口经河水浸泡,边缘发白外翻,隐隐有化脓的迹象,每一次呼吸都带来钻心的抽痛。身上遍布着刀口、灼伤和擦碰的淤青,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脑海深处,星瞳过度使用的反噬如同余烬未熄的火山,持续散发着灼热的隐痛和眩晕。内力早已枯竭,丹田空空荡荡,那枚“金种”也沉寂下去,只传递出极度虚弱和畏惧的悸动。
但他还活着。而且…
他的左手,依旧死死地、僵硬地攥着那个牛皮挎包。即便在昏迷和濒死的挣扎中,也未曾松开。
沈墨轩挣扎着坐起身,背靠着一根冰冷腐朽的木桩,再次解开了挎包。浸水的油纸被小心剥开,里面的东西显露出来——信件、银票,以及那几枚沉甸甸的令牌。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刻有“幽冀”字样的那枚令牌上。冰冷的金属触感,似乎比河水更加刺骨。
幽州…冀州…边镇…军械…
这些词在他的脑海中疯狂碰撞,交织出一张巨大而危险的网络。三爷的触手,竟然已经伸得如此之远?勾结边镇,走私军械…这已不仅仅是江湖帮派的黑市买卖,这是抄家灭族的滔天大罪!
自己无意间撞破并搅黄了这场交易,夺走了这关键的证据…三爷此刻,恐怕已不仅仅是愤怒,而是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杀机之中!他必将动用一切力量,在自己将这些证据捅出去之前,将自己碎尸万段!
危机非但没有解除,反而升级到了更加恐怖的程度!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汴京城,甚至整个河南路,恐怕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去哪里?能去哪里?
投靠赵元瑾?脑海中瞬间闪过雷烈那冰冷充满杀意的眼神和沉船坞的官银。此路不通,甚至是自投罗网。
寻找柳含烟?那个女人的心思比三爷更加难测,与她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天下之大,竟似无处可去。
一股深切的茫然和冰冷的绝望,如同脚下的河水般蔓延上来,几乎要将他的意志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
“咕噜噜…”
一阵极其不合时宜的、响亮的肠鸣,从他空空如也的腹部传来。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几乎要烧穿胃壁的饥饿感。
饥饿和干渴,这些最原始、最直接的生存需求,如同两把锋利的锉刀,瞬间锉掉了那些纷乱复杂的思绪和绝望,将最残酷的现实摆在了他的面前。
活下去。先想办法活下去。就在今晚,就在此刻。
他需要食物,需要清水,需要处理伤口,需要干燥的衣物,需要一个能暂时避开追捕的藏身之所。
沈墨轩深吸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同受伤但依旧警惕的孤狼,扫视着这片废弃的河岸。
这里堆满了从上游冲下来的各种垃圾——破船板、烂渔网、废弃的家什、甚至还有动物的尸骸,散发着浓烈的腐臭。但在这些废弃物中,或许…
他的目光锁定在几个被冲上岸边、半埋在淤泥里的破瓦罐。他挣扎着爬过去,用手指挖开淤泥。其中一个瓦罐里,竟然还残留着少许相对干净的雨水!虽然带着土腥味,但足以解燃眉之急!
他贪婪地小口啜饮着冰冷的雨水,如同饮下琼浆玉液。干渴得到些许缓解,但饥饿感更加凶猛。
他继续搜寻。在另一堆腐烂的芦苇丛下,他发现了几株野生的、带着泥根的荸荠!虽然瘦小,却是能果腹的东西!他甚至不顾一切地挖出一些看似柔软的芦苇根,塞进嘴里咀嚼,那苦涩的汁液和纤维感,此刻也成了维持生命的重要补给。
食物和水暂时缓解了最急迫的危机。他找到一处相对背风的凹陷处,撕下身上还算干净的里衣碎片,用最后一点雨水清洗了肋下最严重的伤口,然后咬紧牙关,用那柄淬毒的攮子(幸好还在)的刀柄,将伤口周围一些明显腐烂的坏肉硬生生剜掉!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晕厥,额头上冷汗如浆涌出,但他死死咬着一段枯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但伤口处理后的刺痛,反而带来一种诡异的清醒。
他蜷缩在凹陷处,将那个牛皮挎包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最后的救命稻草。目光透过废弃木桩的缝隙,警惕地观察着河面和对岸的动静。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缓慢流逝。远方的火光渐渐熄灭,只剩下零星余烬如同鬼火般闪烁。天色依旧漆黑,浓雾弥漫,能见度极低。
突然!
一阵轻微却异样的水声,从不远处的下游传来!
不是自然的水流声,而是…某种物体破开水面的、有节奏的划动声!
沈墨轩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将身体死死缩进阴影里,目光锐利如刀,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浓雾之中,隐约可见一艘无灯的小舢板,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逆流而上,正朝着他藏身的这片废弃河岸缓缓靠近!
船上有影影绰绰三四个人影,动作轻捷而警惕,不断用长竿探测着水深和前方障碍。他们的打扮像是普通的渔夫,但那过于警惕的眼神、过于沉稳的动作,以及腰间那若隐若现的短刃轮廓…绝非真正的渔民!
是地龙帮的人!还是官府的水巡?亦或是…那伙北地客商的同党?
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搜寻到了下游!是循着水流?还是有着更精准的追踪手段?
小舢板越来越近,距离沈墨轩藏身的河岸不足二十丈!船上的人似乎并未发现他,但他们的搜索路线,恰好会经过这片区域!
冷汗瞬间浸透了沈墨轩的后背。他现在状态极差,几乎失去战斗能力,一旦被发现,绝无幸理!
怎么办?再次跳入冰冷的河水?以他现在的体力,根本游不远,只会更快被发现并拖垮。
藏匿?这片废弃河岸虽然杂乱,但可供藏身的地方并不多,对方只要稍加搜索…
就在沈墨轩心念电转、几乎绝望之际——
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怀中紧紧抱着的那个牛皮挎包。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的脑海!
证据…这些要命的证据…现在反而可能成为…诱饵?或者说,祸水东引的工具?
既然三爷、北地客商、甚至可能存在的其他势力都在疯狂寻找这个东西…那如果,让它“出现”在另一个地方呢?一个能暂时引开追兵,甚至能制造更大混乱的地方?
他的目光,猛地投向河对岸。浓雾之中,对岸的轮廓模糊不清,但依稀可以辨认出,那边似乎是一片相对繁华的街区,灯火比这边密集得多,甚至隐约还能听到丝竹管弦之声传来…
那里,似乎是…南城的另一处繁华地带,甚至可能靠近…某些官署或重要人物的宅邸区域?
一个计划的雏形,在极度的危险和压力下,疯狂地滋生出来。
他迅速打开挎包,取出那叠浸湿的银票和那几封油纸包裹的信件,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贴身处。然后,他只留下了那几枚沉甸甸的、特别是刻着“幽冀”字样的令牌,以及…那块从沉船坞带来的、刻着“赈灾”字样的官银!
他将令牌和官银用一块破布胡乱包裹起来,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足以引人注意。
此时,那艘小甲板已经更近了,甚至能听到船上人低沉的交谈声。
“仔细搜!三爷下了死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那个挎包,至关重要!” “这边废弃河道多,最容易藏人…” “妈的,这鬼天气,雾太大了…”
沈墨轩不再犹豫。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手臂猛地一挥!
那个破布包裹划出一道低平的弧线,带着沉甸甸的重量,飞越了不过十数丈宽的河面,精准地落向了河对岸一处相对热闹的、似乎是一家酒楼后巷的垃圾堆附近!
“噗通!”一声并不响亮,但在寂静的夜里却足够清晰的落水声传来(包括先砸中了某种漂浮物?)紧接着是对岸垃圾堆里传来的、几声野狗受惊的吠叫和翻找东西的窸窣声!
“什么声音?!” “对岸!动静在对岸!” 小甲板上的人瞬间被惊动!所有目光和戒备立刻转向了河对岸!野狗的吠叫和异响在深夜的繁华地带显得格外突兀!
“快!划过去看看!” “小心有诈!”
小舢板立刻改变了方向,加快速度,朝着对岸异响传来的位置驶去!船上的人显然认为,目标很可能已经泅渡到了对岸,或者那声响动就是目标弄出来的!
趁着这短暂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到对岸的间隙!
沈墨轩猛地从藏身处窜出!不是奔向河水,而是向着与河岸相反的方向——那片更加黑暗、更加破败、迷宫般的废弃棚户区深处,亡命奔去!
他拖着伤痕累累、虚弱不堪的身体,爆发出最后所有的潜能,如同鬼魅般融入浓雾和阴影之中。
身后,隐约传来小舢板靠岸的声音,以及地龙帮爪牙在对岸垃圾堆里翻找、呵斥野狗的嘈杂声。或许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发现那个破布包裹,会发现里面的令牌和官银…
那时,他们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
而这些东西出现在靠近官署或繁华地带的河边…又会引来多少方的关注和猜测?
这趟水,已经被他彻底搅浑了。
现在,他需要在这浑水重新沉淀下来之前,找到一个最黑暗、最不起眼的角落,像真正的老鼠一样,深深地隐藏起来,舔舐伤口,等待…或者说,制造下一个机会。
沈墨轩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废弃棚户区错综复杂、肮脏狭窄的小巷深处。只有冰冷的雾气,依旧在河面上无声地流淌,掩盖了所有的痕迹和声音。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