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九点。
北莞康美制药有限公司,气派的大门外。
一辆破旧的,车身上还印着“环卫巡查”字样的金杯车,歪歪扭扭地停在了门口。
车门拉开。
马爱国带着他的“老干部顾问团”,鱼贯而出。
他们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脚上踩着解放胶鞋。
这副打扮,与康美制药那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外墙、锃亮的不锈钢大门,以及门口站着的两个身穿笔挺制服、戴着白手套的保安,形成了强烈的,近乎于滑稽的视觉冲突。
保安的眼神,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站住!”
其中一个高个子保安伸出手,拦住了走在最前面的马爱国。
“这里是私人重地,闲人免进!”
马爱国停下脚步,从兜里掏出那份已经有些卷边的《任命书》,在保安面前晃了晃。
“我们是市里‘智慧垃圾分类项目组’的。”
“过来,调研。”
他言简意赅。
保安看了一眼那份红头文件,又看了看眼前这群像是刚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老头。
他的脸上,写满了怀疑。
“请稍等。”
他通过对讲机,低声汇报了几句。
不一会儿。
一个穿着精致职业套装,踩着高跟鞋,约莫三十多岁的女人,从公司大楼里快步走了出来。
她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但那微笑,并未到达眼底。
“您好,我是公司行政主管,我姓王。”
她伸出手,似乎想跟马爱国握手,但看到马爱国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带着黑泥的手,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请问几位……有预约吗?”王主管问。
“没有。”马爱国回答得很干脆,“我们这是突击调研。”
王主管的笑容,僵硬了一秒。
“是这样,马总负责人,是吧?”
她显然已经通过保安的汇报,知道了马爱国的“身份”。
“我们公司非常支持市政府的工作。”
“但是,制药公司的生产车间,涉及大量的商业机密和专利技术,按照规定,是不能允许外部人员随便进入的。”
她的语气,客气,但坚决。
马爱国笑了。
是那种,在环卫系统混了一辈子,见惯了各种推诿扯皮之后,才会有的冷笑。
“王主管。”
“我不是来查你们的专利的。”
“我是来查你们的垃圾的。”
“垃圾,也算商业机密?”
王主管的职业微笑,快要挂不住了。
“马总,您说笑了。”
“我们的生产垃圾,分为普通垃圾和医疗危废品。”
“所有的处理流程,都是严格遵守国家标准的,也有完整的台账记录。您如果需要,我们可以提供相关的书面材料给您过目。”
她的话,滴水不漏。
意思很明确。
看文件,可以。
进厂区,没门。
跟在马爱国身后的老李,忍不住了。
“我们就是想进去看看你们的垃圾桶,这有什么不能看的?”
“看一眼都不行,你们这里面是不是有鬼啊?”
王主管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这位同志,请注意您的言辞。”
“我们是一家正规的上市公司,不是什么藏污纳垢的地方。”
“如果没有其他事,几位请回吧。我们还要正常生产。”
她说完,转身就要走。
“站住。”
马爱国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王主管的脚步,硬生生地停在了原地。
马爱国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行。”
“今天,我们不进去了。”
“但你给我记住。”
“你们公司的垃圾,从今天起,我马爱国,盯上了。”
说完,他扭头就走。
“咱们,撤!”
一群老头子,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只留下那个王主管,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她看着那辆破金杯车绝尘而去,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刘总……对,人来了……一群扫大街的老头子……”
“我给挡回去了……对……但那个姓马的,看着不像善茬……”
……
破旧的金杯车里。
气氛,有些压抑。
“马哥,就这么算了?”老李气呼呼地问,“这帮人,一看就有问题!”
“不算了,能怎么办?”老王叹了口气,“人家不让进,咱们又没搜查令,总不能硬闯吧?”
马爱国一言不发。
他叼着那根没点燃的烟卷,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
对方的态度,越是强硬,越是滴水不漏。
他心里的那个怀疑,就越是清晰。
这里面,绝对有鬼!
而且,是见不得光的大鬼!
靠官方程序,去跟他们斗?
环保局那帮人的嘴脸,他还记得。
等到他们慢悠悠地走完流程,批下文件,黄花菜都凉了。
不能等。
也等不起。
车子,开到了康美制药厂区对面的一条小马路上。
马路边,有一家门脸小得可怜的“川香小厨”,正对着药厂的大门。
“停车。”马爱国突然说。
司机一脚刹车,车子停在了小饭馆门口。
“马哥,到饭点了?”
“不吃饭。”
马爱国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他站在小饭馆油腻腻的台阶上,眯着眼睛,看着对面那座现代化的,戒备森严的工厂。
这里,是最好的观察点。
他转过身,对车里的老伙计们说。
“同志们。”
“‘重走长征路’,进入第二阶段。”
他指了指对面的药厂。
“从现在开始,这里,就是咱们的‘根据地’!”
“咱们,跟他们打一场‘持久战’!”
他选择了最笨,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蹲守。
他走进那家弥漫着油烟味和廉价辣酱味的小饭馆。
老板是个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看到进来一群穿环卫服的,脸上有些不耐烦。
“吃点啥?”
马爱国从兜里掏出几张红色的票子,拍在油腻的桌上。
“老板。”
“我们包你这张桌子。”
他指了指靠窗的,视野最好的那个位置。
“一天。”
“不,包三天。”
“我们的人,会轮流在这里坐着。”
“饭,照常点。钱,另外算。”
老板看到钱,脸上的不耐烦,立刻变成了热情的笑容。
“得嘞!几位爷,您随便坐!”
就这样。
马爱国的“老干部顾问团”,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小饭馆里,安营扎寨了。
他们分成了三组。
两个人一组。
八小时一班。
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监视着康美制药厂区门口的所有动静。
尤其是,所有进出的,清运垃圾的车辆。
白天。
一切正常。
几辆印着“北莞环卫”字样的标准垃圾压缩车,在保安的引导下,开进厂区,装上分类好的普通垃圾,再开出来,运往指定的垃圾处理场。
流程,无可挑剔。
蹲守的老环卫工,甚至还认识开车的司机。
他们隔着马路,用手势打着招呼。
夜,深了。
轮到马爱国和老李值班。
小饭馆已经打烊,老板给他们留了一盏昏暗的小灯。
两人就着一盘花生米,喝着最便宜的二锅头。
“马哥,你说……咱们能行吗?”老李有些没底,“就这么干耗着,万一他们从别的门走了呢?”
“耗着。”
马爱国喝了一口酒,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
“我跟垃圾打了一辈子交道。”
“我知道它们的‘脾气’。”
“见不得人的垃圾,跟做贼一样,都喜欢走夜路,走小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凌晨两点半。
街道上,空无一人。
就在老李困得眼皮子直打架的时候。
对面康美制药厂区,一个平日里紧闭着的,位于厂区最角落的铁皮小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马爱国的眼睛,瞬间亮了。
来了!
一辆通体白色,没有任何公司标识,甚至连车牌都没有的,全封闭式厢式货车,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从那道门缝里滑了出来。
车灯都没开。
它迅速地汇入主路,朝着和白天垃圾车完全相反的方向,驶去。
“跟上!”
马爱国扔下酒杯,拉起老李就往外冲。
他跳上那辆破旧的环卫巡查车,一把拧着钥匙。
老旧的发动机,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总算启动了。
他不敢开车灯,远远地,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吊在了那辆白色货车的后面。
白色货车,开得很诡异。
它没有直接开往郊区,而是在市中心的几条主干道上,绕起了圈子。
一圈。
两圈。
三圈。
显然,是在确认有没有人跟踪。
马爱国开了一辈子车。
他的驾驶技术,都是在北莞市凌晨四五点钟,最复杂的小巷子里练出来的。
他始终与白色货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利用建筑物的阴影,完美地隐藏着自己。
终于。
在绕了将近半个小时后,那辆白色货车,似乎放松了警惕。
它拐进了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有些年头的老旧居民小区。
然后,在小区花园旁的一个下水道井盖前,停了下来。
司机跳下车。
是个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的男人,他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圈。
确认无人后,他迅速地撬开井盖,从车厢里拉出一根粗大的黑色软管,直接插进了黑洞洞的下水道里。
马爱国把车停在了一个黑暗的角落。
他拿出一部,样式老旧,但摄像头擦得锃亮的手机。
对准了那辆白色货车。
按下了录制键。
他听到了。
“咕咚……咕咚……”
液体,从软管里,汹涌地灌入城市下水道系统的声音。
他闻到了。
透过车窗的缝隙,飘进来的,那股熟悉的,尖锐的,化学品的味道。
比在垃圾堆里闻到的,浓烈百倍。
他将镜头,稳稳地对准那辆没有牌照的货车,对准那个正在实施罪恶的司机,对准那根正在排放毒液的软管。
他知道。
他抓住了。
这不是什么“悟道”。
这是铁证如山!
他抓到了这条,藏在“智慧垃圾”项目背后的,真正的,巨大的,罪恶的狐狸尾巴!
录制了整整五分钟。
直到那辆白色货车排空了液体,收起软管,盖上井盖,仓皇逃离。
马爱国才缓缓地,放下了手机。
他的手,因为愤怒和激动,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