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张听得一愣一愣的。
他完全无法理解,一个投资几十亿的高科技项目,总负责人不待在办公室里研究技术方案,反而跑去垃圾堆里“重走长征路”,这到底高明在哪里。
但他不敢问。
孙书记的境界,早已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他只能用力地点点头,脸上挤出一个崇拜的表情。
“是!孙书记说得对!”
孙连城满意地挥了挥手,示意小张出去。
办公室的门关上。
那张悲天悯人的高人面具,瞬间消失。
孙连城再也绷不住了,整个人瘫倒在人体工学椅上,发出了只有自己能听见的,畅快淋漓的笑声。
哈哈哈哈!
天才!
我真是个天才!
而那个马爱国,更是天才中的天才!
是天选的,绝世的,独一无二的,行为艺术家!
他用一种最朴素,最荒诞,也最彻底的方式,宣告了这个“智慧项目”的死刑!
孙连城仿佛已经看到,几个月后,项目审计报告上那触目惊心的结论。
【项目负责人马爱国,罔顾科学,迷信经验,解散技术团队,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进行毫无意义的实地勘察,导致项目完全停滞,造成国有资产巨大损失……】
完美!
到那时,所有人都会把矛头指向那个摇号选出来的,固执的,不懂变通的老头子。
谁还会记得,这个“公开摇号”的方案,是他孙连城提出来的?
不。
他们只会更加佩服他的“道法自然”和“无为而治”。
这锅,甩得干净,甩得彻底,甩得充满了哲学思辨的美感!
孙连城心情大好,端起茶杯,哼着小曲儿,甚至有心情打开电脑,看一集新出的《宇宙的奥秘》。
……
与此同时。
北莞市西郊,三号垃圾综合转运站。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到难以形容的,刺鼻的气味。
腐烂的瓜果,馊掉的饭菜,混合着塑料和纸张被压缩后的味道,在夏日的炎热中,发酵成一种足以让普通人窒息的“生化武器”。
“轰隆隆——”
巨大的垃圾压缩车,正在将一车刚运来的垃圾,推进压缩箱。
汁水四溅。
一群苍蝇,嗡嗡地盘旋着。
而就在这片堪称人间炼狱的环境中。
马爱国,正带着他的“老干部顾问团”,背着手,像一群巡视领地的老狮子,悠闲地散着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脚上一双解放胶鞋,鞋面上沾满了不明的污渍。
他没有戴口罩。
他甚至还从兜里掏出那根皱巴巴的烟卷,叼在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混合着酸臭的空气。
然后,满足地吐了出来。
“嗯……”
“还是这个味儿,地道!”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老头子,也都是一模一样的打扮,一模一样的神情。
他们是全市环卫系统的活化石。
有人扫了一辈子大街。
有人开了一辈子垃圾车。
有人守了一辈子垃圾填埋场。
他们对垃圾的熟悉,超过了对自己的老婆孩子。
“马哥,咱们真就这么天天逛?”一个叫老李的,以前是环卫车队队长的黑瘦老头,凑了过来。
“不然呢?”马爱国眼睛一瞪,“孙书记说了,咱们这叫‘悟道’!”
“得先把这垃圾的‘道’,给它悟明白了,才能去管那些‘术’!”
老李挠了挠头。
他也听不懂。
但他觉得,马哥说的,肯定有道理。
这几天,他们把之前那个豪华办公室,当成了午休打盹的地方。
每天天一亮,就坐着环卫站的破金杯车,一个转运站一个转运站地跑。
他们不看报表,不听汇报。
就这么走着,看着,闻着。
这在那些青年专家眼里,是无法理喻的,荒唐透顶的行为。
但对马爱国他们来说,这才是最熟悉的工作方式。
一个垃圾转运站,处理的是哪个片区的垃圾,每天大概有多少量,干湿垃圾的比例怎么样,有没有混进来建筑垃圾或者危险品……
这些东西,他们用鼻子一闻,用眼睛一扫,心里就有数了。
这比任何数据报表,都来得真实,来得准确。
这是他们干了一辈子,刻在骨子里的本事。
第三天。
他们逛到了城西的五号转运站。
这里,主要负责接收北莞市那几个最高档的富人区的生活垃圾。
一辆崭新的,密封性极好的厨余垃圾车,刚刚倾倒完毕。
一股味道,飘了过来。
马爱国正准备像往常一样,背着手从旁边走过去。
忽然,他停住了脚步。
鼻子,用力地抽动了两下。
“嗯?”
他皱起了眉头。
味道不对。
这股厨余垃圾的味道里,除了正常的饭菜腐败的酸馊味之外,还夹杂着一种很淡,但非常尖锐的,化学品的气味。
很特别。
不是消毒水的味道,也不是杀虫剂的味道。
更像……
马爱国闭上眼睛,努力在自己那存储了几十年的“气味数据库”里搜索着。
像是一种,工业上用来清洗精密零件的,有机溶剂。
“老李,老王!”
他喊了一声。
那几个老伙计,都凑了过来。
“你们闻闻,这味儿,对不对?”
老李也用力吸了吸鼻子,咂了咂嘴。
“是有点怪。”
“好像……好像是有点装修油漆的味道?”
另一个叫老王的说。
“不对。”马爱国摇了摇头,非常肯定。“装修油漆的味道,是浮在上面的,散得快。”
“这个味道,是从垃圾堆芯里透出来的,很稳,很匀。”
他走到那堆刚刚倾倒的厨余垃圾前,蹲了下来。
也不嫌脏,从兜里掏出一双线手套戴上,伸手就扒拉起来。
腐烂的菜叶,吃剩的牛排,发霉的面包……
他扒拉了半天,也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东西。
但那股奇怪的化学品味道,却一直萦绕在鼻尖。
“奇了怪了。”
马爱国站起身,拍了拍手套上的污渍。
他问转运站的站长:“这几个小区的垃圾,一直都有这个味儿吗?”
站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对马爱国这个新上任的“总负责人”很是恭敬。
“马总,您这一说,好像还真是。”
“得有小半年了吧,我们也闻着奇怪,还以为是哪家天天在家搞什么化学实验呢。”
“跟物业反映过,物业说查不出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小半年了?
每天都有?
马爱国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他那源于几十年职业生涯的直觉,告诉他,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如果只是一户两户,偶尔装修,或者倒错了东西,味道不可能这么稳定,持续这么久。
这说明,有一个稳定的,持续的源头,在每天不断地,往厨余垃圾里,混入这种化学品。
会是什么?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马爱国哪儿也不去了。
他就守在五号转运站。
每天,当那几个富人区的厨余垃圾车一到,他就第一个冲上去,“悟道”。
闻。
仔细地闻。
那股味道,雷打不动,每天都有。
他甚至能分辨出,其中某一个最高档的别墅区的垃圾,味道最浓。
他彻底确认了。
这不是意外。
这是有人,在故意往下水道或者垃圾桶里,倾倒某种工业溶剂。
而且,量,绝对不小!
他立刻让站长,给市环保局打电话。
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个年轻的科员。
“喂,环保局吗?我们是五号垃圾转运站,我们总负责人马爱国同志,发现城西金碧园小区的厨余垃圾,可能含有不明化学物质,气味异常,想请你们派人来检测一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有样品吗?做过初步检测吗?有数据吗?”
站长一愣:“没……没有,就是……闻着味儿不对。”
电话那头的科员,发出了一声轻笑。
“同志,我们环保局的工作,是要讲科学,讲证据的。”
“光凭鼻子闻,这算什么依据?”
“你们要是觉得有问题,就先自己取样,送到有资质的第三方机构去检测,拿到检测报告,再来我们这里备案。”
“我们人手很紧张的,不可能因为一个‘感觉’,就出动执法队。”
“就这样吧,我这儿还忙着呢。”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站长拿着听筒,一脸的尴尬和气愤。
“马总……他们……他们说我们没证据,不管。”
马爱国把嘴里的烟卷,狠狠地吐在地上,用脚碾灭。
“狗屁的证据!”
“老子的鼻子,就是证据!”
他气得胸口不断起伏。
他知道,靠这些官僚,是没指望了。
他们只认文件,只认数据。
他们永远不会相信一个扫大街老头子的直觉。
“妈的!”
马爱国骂了一句。
“他们不用科学办事,老子就用老子的土办法来办!”
他盯着远处那堆散发着怪味的垃圾,眼睛里,闪过一丝几十年前当兵时才有的,狠厉的光。
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他只知道,这垃圾的“道”,悟到这儿,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他扭过头,对老李和老王说道。
“晚上,抄家伙。”
“咱们,去给这帮有钱人,做一次最彻底的,人工‘智慧’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