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城僵硬地坐在椅子上。
他看着眼前这位国安部的最高领导,看着他眼中那份灼热的,真挚的,不容置疑的敬意。
他听着自己那份让他自己都热血沸腾,荡气回肠的“英雄事迹”。
他感觉自己不是自己了。
他只是一个被剧本选中的,连台词都不知道的,全世界最无辜的男主角。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最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只是木然地,端起了面前那杯已经凉了的茶。
王振邦看着孙连城这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然模样,心中的敬意又加深了几分。
看看!
这是何等的境界!
立下了如此不世之功,却连一丝一毫的居功自傲都没有。
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才是真正的国之栋梁!
他转身,从身后一名工作人员手中,接过一个由深红色绒布包裹着的盒子。
盒子不大,看起来很古朴,没有任何标识。
王振邦双手捧着盒子,郑重地走到孙连城面前。
“孙同志。”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
“根据最高保密条例,我们无法为你公开授勋,无法让你的名字出现在任何功劳簿上。”
“但你的功绩,国家不会忘记,人民不会忘记。”
他缓缓打开了盒子。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勋章。
那枚勋章的样式,简单到了极致。通体由一种暗沉的金属制成,没有任何花纹,没有任何文字,只是一个最朴素的圆形。
但它躺在那里,却仿佛有着万钧之重,让整个会议室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孙连城看着那枚勋章。
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完了。
这不是勋章。
这是一副枷锁。
一副用“国家英雄”这个名号,为他量身打造的,无形的,却又挣脱不掉的终极枷锁。
“孙同志,这是国家能给你的,最高级别的秘密荣誉。它没有名字,不能公开,但它的分量,重于泰山。”
王振邦亲手将这枚勋章,别在了孙连城的胸前。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贴在他的皮肤上。
孙连城感觉自己像是被烙上了一个永恒的印记。
他想躲,却动弹不得。
他想拒绝,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身体,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它属于这个剧本,属于这个荒诞的世界。
王振邦后退一步,再次向他敬礼。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向他投来混杂着敬佩、感激与崇拜的目光。
孙连城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围观的珍稀动物。
不。
比那更糟。
他像是一个被供奉起来的,泥塑的神像。
……
“关于孙同志接下来的安排,我们经过了慎重的研究。”
王振邦坐回位置上,语气变得严肃。
“对外,孙同志的身体,还需要‘长期静养’。省一院这边的医疗资源,是全国顶级的。我们会安排最好的人员,确保孙同志的绝对安全和健康。”
孙连城的心,沉到了谷底。
“保护性”休养。
或者说,“保护性”监禁。
“孙同志,你的存在,已经是我们国家的最高机密之一。你的安全,是我们的头等大事。”陈岩在一旁补充道,“你放心,不会再有任何人,来打扰你的‘清净’了。”
孙连城听到“清净”两个字,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想要的,是那种可以穿着大裤衩子,在路边摊撸串的清净。
而不是这种,连上厕所,门外都可能站着两个特勤人员的“绝对安全”。
他的路,全被堵死了。
他想躺平,结果躺成了“病榻英雄”。
他想装疯,结果装成了“哲学导师”。
他想假死跑路,结果直接把自己送上了“国之重器”的神坛。
业务的、政治的、甚至连生理层面的“死亡之路”,都被彻底封死。
这个世界,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逻辑,把他高高捧起,然后,彻底锁死。
……
回去的路,和来时一样。
孙连城被“护送”着,坐上了那辆没有牌照的黑色商务车。
他再次被“请”回了那间熟悉的特护病房。
房间里,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那台曾经响起“死亡警报”的心电监护仪,此刻正平稳地显示着绿色的波纹。
仿佛午夜那场惊心动魄的“抢救”,只是一场幻觉。
墙上,“正义之光,人民英雄”的锦旗,依旧鲜红刺眼。
孙连城躺回到那张熟悉的病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望着熟悉的天花板。
他的人生,好像一个完美的闭环。
无论他怎么折腾,最终,都会回到这个原点。
只是,他折腾得越厉害,这个原点上的枷锁,就越沉重。
没过多久。
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
门开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市长高建。他的身后,跟着市委书记叶重。
两位北莞市的最高主官,此刻脸上的表情,无比复杂。
他们是刚刚才通过省里最机密的渠道,得知了昨夜那场“惊天大案”的“真相”。
当他们听到,孙连城以一己之力,设下惊天骗局,将一个危害巨大的国际间谍网络连根拔起时,两个人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而是……解脱。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他们终于不用再去揣测,这位孙书记的每一个行为背后,到底有什么深意了。
因为,他们终于明白。
他们,和这位孙书记,根本就不在一个维度上。
他们还在考虑北莞市的一亩三分地,考虑Gdp,考虑班子团结。
而人家孙书记,考虑的,是国家安全,是国际博弈,是潜伏在深海之下的惊涛骇浪。
这还怎么比?
根本没法比。
高建走到病床前,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孙书记……不,孙同志。我们……我们代表市委市政府,来看看您。”
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说“感谢您为国除害”?
他没这个资格。
说“您辛苦了”?
他更没这个资格。
在一位将生死置之度外,与国际间谍斗智斗勇的“镇国之宝”面前,他这个市长,渺小得像个刚入职的办事员。
叶重更是连话都说不出口,只是站在一旁,拘谨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看着孙连城,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探究和审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敬畏的,小心翼翼的疏离。
仿佛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同僚,而是一件被供奉在博物馆最高展台的,不可触碰的绝世国宝。
孙连城看着他们。
他从他们的眼神里,读懂了一切。
他知道,自己以后在北莞,再也不用担心有人来给他“安排工作”了。
也没人敢来议论他,揣测他。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超然物外的存在。
但这种“超然”,不是他想要的自由。
而是一种,被彻底隔离的孤独。
“孙同志,您……好好休养。”高建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北莞市的工作,您不用操心。什么……都不用操心。”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一个无比艰巨的任务,长长地松了口气。
两位领导又站了一会儿,发现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尴尬地告辞。
看着他们几乎是逃也似的背影,孙连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人生剧本,已经被彻底改写了。
从一部他还能挣扎一下的官场喜剧,强行扭转成了一部他自己都看不懂的,充满了宏大叙事的谍战正剧。
他被钉死在了“英雄”这个角色上。
永世不得翻身。
就在他陷入无边无际的绝望时。
一个冰冷的,机械的,阔别已久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轰然响起。
【恭喜宿主!】
【达成宇宙级唯一隐藏成就——“天道本身”!】
孙连城的心脏,猛地一停。
【成就说明:您的存在,已经成为本世界因果律的一部分。您的任何“无心之举”,都将被视为“天意”本身。】
【您的每一次咸鱼翻身,都将引发一场世界线的剧烈修正。】
【您每一次试图躺平的挣扎,都将被解读为推动历史进程的宏大布局。】
【请放弃挣扎。】
【请享受,被动封神的快感吧!】
轰!
孙连城的大脑,彻底炸裂了。
他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
为什么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为什么他越是想往下走,就越是被推向高处!
原来,搞了半天。
不是别人疯了。
也不是他疯了。
是这个世界的基本规则,以他为中心,发生了不可逆转的,荒谬的扭曲!
他就是那个风暴的中心。
他打个哈欠,都会被解读成一场即将到来的飓风预警。
他伸个懒腰,都会被分析成一套改变世界格局的组合拳。
天道本身?
去他妈的天道!
他只想当一条咸鱼啊!
孙连城猛地睁开眼睛,眼中布满了血丝。
他看着洁白的天花板,感觉那不是天花板,而是一张包裹着整个宇宙的,无边无际的网。
而他,就是被困在网中央的,那只最绝望的,插翅难飞的蝴蝶。
他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最终,却只是无力地,用手背盖住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