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辆黑色的商务车没有驶向海角天涯,没有带他去往任何一个名叫“李建国”的人生。
它拐了个弯,平稳地,驶回了东粤省第一人民医院的地下停车场。
“金蝉脱壳”的计划,在他“死亡”的那一刻,就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变成了“引蛇出洞”。
他花了一百八十万,买了一张死亡证明,结果却帮国家安全部门,钓上来一条潜伏了两年的国际间谍大鱼。
他以为自己终于能从舞台上谢幕,结果只是被推到了一个更高、更亮、甚至带着国际聚光灯的舞台中央。
当他再次被“请”回那间特护病房时,一切都变了。
走廊里,不再是之前那些医生护士。取而代之的,是两排穿着黑色西装、神情肃穆、胸口别着国徽徽章的男人。
他们站得笔直,目光如炬,像守护圣殿的骑士。
他的“御用护法”、退休老警察王建国,此刻正满脸红光地站在病房门口,亲自为他推开门。那姿态,仿佛在迎接一位凯旋的君王。
“导师,”王建国的声音都在颤抖,“您辛苦了。”
孙连城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
病房还是那间病房,但感觉已经完全不同。房间的四个角落,都多了一些不起眼的黑色小盒子,闪着微弱的红点。
他知道,那不是装饰品。
他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从此都将被作为最高级别的“研究素材”,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记录、上传、分析。
他被物理隔绝,却在精神上,被前所未有地囚禁了。
孙连城彻底放弃了。
他把自己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世界要他当神,他反抗不了。那好,他就当一个沉睡的神。
他决定采取最消极,也是他最擅长的抵抗方式——摆烂。
除了必要的生理活动,他彻底躺平,像一株植物,一动不动。不说话,不看书,不接触任何信息。他要把自己活成一个摆设,一个被遗忘的标本。
他希望用这种极致的沉默,告诉外面那些狂热的人:这个神,累了,睡了,别来烦我。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太天真了。
他可以放弃思考,放弃交流,甚至放弃尊严,但他放弃不了一样东西。
吃饭。
在与世隔绝的枯寂中,一日三餐,成了他唯一能感知到时间流逝、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坐标。
但自从他上次胡言乱语,“开创”了“天文水利学”这门惊世骇俗的学科之后,医院对他唯一的念想——饮食,也进行了变态级别的“优化升级”。
医院营养科,紧急牵头,联合了省中医院的国手、食品科学系的教授、甚至还有一位研究美学的客座讲师,成立了一个全新的小组。
其名曰:“孙书记膳食熵减研究小组”。
小组的唯一宗旨,就是为孙连城同志设计出蕴含最高“道法自然”与“科学真理”的营养餐,确保“导师”的肉体凡胎,能够承载得起那日渐庞大的“意识能量”。
于是,孙连城最后的念想,也成了他最新的酷刑。
第一天,午餐。
林小月像捧着圣物一样,推着一辆银色的餐车进来。餐盘上盖着一个巨大的玻璃罩,里面白雾缭绕,仙气弥漫。
“书记,这是膳食小组为您特制的第一份‘归元餐’。”
玻璃罩被揭开。
孙连城看着盘子里的东西,沉默了。
那是一个用汉白玉打磨的巨大餐盘。正中央,三根翠绿的芦笋,呈标准的三十度角交叉摆放,构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三角形的中心,是一小撮用不知名高汤浸泡过的白色藜麦。藜麦的旁边,放着一片薄如蝉翼的,水煮鸡胸肉。
整道菜,没有一滴多余的油,没有一粒可见的盐。它的摆盘,严格遵循黄金分割定律。它的配色,完美契合了极简主义的美学风范。
它看起来像一件艺术品,一件应该陈列在博物馆里的展品。
它唯独不像吃的。
孙连城面无表情地拿起勺子,吃了一口。
淡。
如同嚼蜡。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吃饭,而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行为艺术。
第二天,早餐。
林小月又推来了餐车。
“书记,这是今天的‘启明餐’。小组的专家说,日出东方,五行属木,所以今天的餐,以青、绿色为主,利于肝胆之气的生发。”
盘子里,是一碗绿色的糊糊,上面漂浮着几片羽衣甘蓝的叶子。旁边配着两块切成工整正方形的、用黄瓜汁染色的蒸蛋白。
孙连城喝了一口那碗糊糊,一股浓郁的青草味直冲天灵盖。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头正在反刍的牛。
第三天,晚餐。
“书记,这是‘静夜餐’。夜属水,色属黑。这一餐,能助您心肾相交,安神入定。”
盘子里,是一小碗黑米粥,一碟凉拌黑木耳,还有几颗乌漆嘛黑的桑葚。
孙连-城吃了几天,感觉自己舌头上的味蕾已经集体阵亡。他整个人都变得仙风道骨,感觉随时都能羽化飞升。
他无比怀念,怀念那人间烟火的味道。
怀念菜市场里的喧嚣,怀念厨房里“刺啦”一声的热油爆香,怀念蒜末和辣椒在锅里翻炒的浓烈气息。
他想吃红烧肉,想吃那炖得软烂入味,肥而不腻,用酱油和冰糖烧出诱人红亮色泽的红烧肉。
他想吃水煮鱼,想吃那铺满火红辣椒和花椒,热油一浇,麻辣鲜香瞬间迸发的痛快。
他甚至开始怀念自己当初在光明区信访办,每天中午吃的那份十五块钱的盒饭。那里面有油,有盐,有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的,真实的味道。
他躺在床上,第一次对自己被捧上神坛这件事,感到了发自肺腑的愤怒。
一个连红烧肉都吃不上的神仙,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必须反抗。
但怎么反抗?
直接说“饭难吃,我要吃肉”?
不行。
他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会被“研究院”那帮疯子拿着放大镜分析。他们会从“肉”这个字,解读出“对原始欲望的回归”,从而推断出他的“能量场出现波动”,甚至可能会给他来一套更变态的“戒断疗法”。
他必须用一种他们听得懂,且不容置疑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他要故技重施。
就像当初在小食堂,他抱怨“菜咸了”,结果掀翻了整个后勤系统一样。
他要用一种“玄学”的,符合他“神棍”人设的方式,来抱怨一句——“饭,真他妈难吃。”
他在等一个机会。
等着他最忠实的“信徒”,小护士林小月的到来。
下午五点半,林小月准时推着餐车进来了。她的脸上带着惯有的、虔诚的微笑。
“书记,今天的晚餐是‘厚土餐’。中央属土,色黄,主脾胃运化。专家说,这能为您补充根本之气。”
玻璃罩揭开。
孙连城看着盘子里那堆黄色的东西,眼皮跳了跳。
一小块蒸南瓜,一小撮小米饭,旁边配着几片用姜黄粉染过的,淡出鸟来的鸡胸肉。
又是鸡胸肉。
孙连城感觉自己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鸡了。
他缓缓坐起身,这是他“摆烂”三天以来,第一次主动起身。
林小月受宠若惊,眼睛都亮了:“书记,您……”
孙连城没有看她,他的目光,落在那盘“厚土餐”上,久久没有移开。
他沉默着,酝酿着。
病房里静得可怕,林小月连呼吸都屏住了,她感觉“导师”似乎要发表什么重要的神谕。
许久,孙连城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点在了那盘南瓜小米饭上。
然后,他抬起头,用一种悲天悯人、洞悉万物的眼神,看着林小月,缓缓地,说出了一句他憋了三天的话。
“此物,”他顿了顿,声音沙哑而空灵,“形在,而‘味’之‘道’,已失。”
说完,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仿佛带着无尽惋
憾的表情。
“盘中之物,色浮于表,气散于野,魂魄不聚啊。”
他长叹一声,重新躺下,用被子蒙住了头。
留下林小月一个人,呆立在餐车旁,手里还拿着餐盘的玻璃罩。
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破解这句神谕。
“形在……味之道……已失?”
“色浮于表……气散于野……魂魄不聚?”
她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炸弹,在她脑海里轰然炸开。
她懂了!
她彻底懂了!
导师不是在说饭难吃!
这是何等肤浅的理解!
导师是在通过这盘饭,点化他们!点化整个“膳食熵减研究小组”!
“形在”,说的是他们只注重了营养成分、卡路里这些物理形态!
“味之道已失”,说的是他们忽略了食物最本源的“道”!是那种能与人的精神产生共鸣的能量!
“色浮于表,气散于野,魂魄不聚”,这简直是振聋发聩的批评!批评他们做的饭,只有一副空洞的皮囊,没有灵魂!无法将食物的“精气神”凝聚起来,输送给导师!
林小月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们错了,他们都错了!他们以为科学就是一切,却忘了导师早已超越了单纯的科学!
这根本不是吃饭的问题,这是“道”的问题!是哲学的问题!
她不敢有丝毫怠慢,猛地鞠了一躬,推着餐车,几乎是跑着冲出了病房。
她要立刻,马上,将导师的最新神谕,传达给“膳食熵减研究小组”的每一个人!
一场由一盘南瓜饭引发的,席卷整个医院高层乃至省内顶级专家圈的学术风暴,即将拉开序幕。
而被子里,孙连城在黑暗中,默默地咽了口口水。
他只希望,下顿饭,能给他来碗……哪怕是加了酱油的白米饭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