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大风厂残破的窗棂,发出呜咽声。
像是在为这注定的悲剧奏响挽歌。
“祁同伟!”
赵东来下意识地吼出声。
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里撞出沉闷回响。
“把枪放下!回头是岸!组织会给你一个公正的处理!”
喊话是程序,是职责。
但赵东来心里清楚,对眼前这个人,这些话苍白得像废纸。
探照灯的光柱死死锁住祁同伟。
他穿着一身不合身的蓝色工人外套。
像一个孤零零的稻草人,站在自己命运的废墟中央。
他没有理会赵东来,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他的目光越过所有的人,越过那些冰冷的枪口和闪烁的警灯。
望向了更远处的黑暗。
侯亮平从掩体后走了出来。
没有穿防弹衣,一步步走近。
赵东来想拦,却被侯亮平一个眼神制止了。
“师兄。”
侯亮平的声音不高,却像石子投入死水。
祁同伟的身子颤动了一下。
握枪的手更紧了。
“你不是一直想胜天半子吗?”
侯亮平停在安全距离之外,静静看着他。
“就这么收场?这不叫胜天,这叫认输。”
“你跪过的地,流过的血,都白费了。”
祁同伟的嘴角扯动。
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认输?我祁同伟什么时候认过输?”
“我只是不想再玩了。这棋盘,太脏。”
“脏,就把它洗干净。”
侯亮平向前一步。
“陈海还在医院里躺着,他想看到的,不是你死在这里。”
“而是你站在法庭上,把所有肮脏的东西都说出来!”
“你是个J察,就算死,也应该死得像个J察!”
J察……
这两个字像一根针,刺进了祁同伟的心里。
他眼前瞬间闪过一幕幕画面。
那个在缉毒一线,身中三枪也不退缩的年轻J官。
那个在操场上,眼里全是光的青年。
那个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前程,跪倒在比自己大十岁的女人脚下的男人……
他看到了自己贫瘠的童年。
那片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土地。
那双因为劳作而变形的父母的手。
他看到了自己所有的挣扎,所有的不甘。
所有的野心和所有的沉沦。
他以为自己一路披荆斩棘,是想把命运踩在脚下。
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是被命运牵着线的木偶。
每一步都身不由己。
每一次反抗,都只是换来更粗的绳索。
“侯亮平,你不会懂的。”
祁同伟的声音沙哑,带着彻底的疲惫。
“你生来就在罗马,而我,花了半辈子,头破血流。”
“才闻到罗马斗兽场里血腥的气味。”
“我不后悔,我只是……累了。”
一滴滚烫的泪,从他布满血丝的眼角滑落。
那不是悔恨的泪,也不是恐惧的泪。
而是对这不公的命运,发出的最后一点无声控诉。
他不再看任何人。
眼神重新变得空洞而决绝。
“这个世界没有谁能够审判我”
\"去你m的老天爷!\"
“砰!”
枪声清脆,短促。
像一声尖锐的叹息。
在这死寂的废墟之上,它被无限放大。
震得每个人耳膜生疼。
祁同伟高大的身躯晃了晃。
像一棵被拦腰砍断的大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重重地摔在瓦砾和尘土之中。
他脸上最后的表情,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诡异的解脱。
那双曾燃着熊熊野心的眼睛,此刻,永远地望向了汉东没有星辰的夜空。
一个时代,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落幕了。
……
安全屋内。
赵瑞龙死死盯着电视屏幕。
当直播画面中传来那声枪响。
当记者用颤抖的声音播报“犯罪嫌疑人祁同伟……当场自杀身亡”时。
赵瑞龙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了。
他手里的高脚杯滑落。
摔在名贵的地毯上,殷红的酒液像血一样蔓延开来。
完了。
祁同伟是最后一道闸门,他一死,洪水便再无阻拦。
他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
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在房间里疯狂地打转。
碎纸机,锤子,马桶……
他重复着之前徒劳的举动,直到浑身被汗水湿透,瘫软在地。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桌上的加密电话响了。
他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过去接起。
电话那头,是他父亲赵立春的声音。
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只剩下一种浸入骨髓的苍老和疲惫。
“瑞龙,收手吧。我们……败了。”
“爸!”
赵瑞龙嚎啕大哭,像个迷路的孩子。
“别哭了。”
赵立春的声音很平静。
“主动去吧,把你知道的都说清楚。”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能保住命,就已经是胜天了。”
电话挂断。
赵瑞龙呆坐了许久,脸上的泪痕未干。
他拿起另一部电话,手指颤抖着,拨通了一个他最不想拨的号码。
“……我是赵瑞龙,我……要自首。”
……
省J委办案点。
高育良正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审讯室的门被推开,一位年轻的办案人员走了进来。
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高育良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睛豁然睁开。
“你说什么?他……自杀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高育良的脸色瞬间变得灰败。
他缓缓地靠在椅背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那个他最器重、也最让他头疼的学生。
那个承载了他太多政治理想和阴暗欲望的棋子,就这么没了。
他苦心经营的汉大帮,随着这一声枪响,彻底分崩离析。
良久,他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办案人员。
眼神里再无一丝侥幸和算计。
“给我纸和笔。”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没什么好谈的了,我写。”
“从赵立春第一次找我开始,从山水集团的第一笔资金开始……”
“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我一个一个,都给你们写清楚。”
他拿起笔,伏在桌上。
这或许是他此生,上的最后一堂课。
学生,是整个汉东的官场。
教材,是他和同僚们用权力、欲望和罪恶编织而成的一张大网。
……
省w大院。
沙瑞金办公室的灯依旧亮着。
他接完田国富的电话,静静地站在窗前。
看着远处京州的城市灯火。
惋惜吗?有一点。
祁同伟是个将才,如果走在正道上,前途不可限量。
但更多的是决绝。
腐烂的毒瘤,必须割除,哪怕过程再痛苦,再血腥。
他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拨通了几个号码。
声音沉稳而坚定。
“祁同伟已死,赵瑞龙自首,高育良彻底交代。”
“可以收网了。”
“通知下去,所有专案组,立刻行动!”
“名单上的每一个人,不管在什么位置,不管在做什么。”
“天亮之前,必须全部到位!”
“我要在汉东,看到一个崭新的黎明!”
……
京州市委。
李达康刚刚结束一个关于城市规划的会议。
秘书脸色凝重地走进来,递上一张纸条。
李达康扫了一眼,目光停在“祁同伟自杀”几个字上。
久久没有移开。
他挥了挥手,让秘书和会议室里的其他人都出去。
空荡荡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走到巨大的京州地图前,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标记。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悲哀吗?或许。
一个曾经的公安英雄,落得如此下场。
庆幸吗?当然。
一个盘踞在京州上空的巨大阴影,终于烟消云散。
他想起了孙连城那套神神叨叨的“孙氏心学”。
心里长了草,就容易藏毒蛇。
祁同伟心里的草太盛了,最终把自己也给吞噬了。
这场风暴,来得猛烈,却也扫清了障碍。
京州的Gdp,或许可以借此机会,再往前冲一冲。
李达康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
他拿起电话,拨给了市委办公厅。
“通知下去,明天一早,召开全市干部警示教育大会。”
“主题就是……刮骨疗毒,向阳而生!”
……
大风厂的废墟上,警戒线已经拉起。
侯亮平没有离开。
他看着法医和技术人员在忙碌。
看着祁同伟的尸体被装进裹尸袋,抬上车。
风吹过,扬起一阵尘土,呛得人眼睛发涩。
这场仗,赢了吗?
从结果上看,是赢了。
赵家这棵大树即将倾倒,盘根错节的腐败网络被连根拔起。
但侯亮平的心里,却感觉不到一丝胜利的喜悦。
代价太沉重了。
陈海的生死未卜,一个曾经的师兄命丧于此。
还有那些被卷入这场风暴中的普通人……
他的脚边,一枚黄铜色的弹壳在勘察灯的光下,闪着幽冷的光。
他蹲下身,将它捡了起来,握在手心。
冰冷,坚硬。
陆亦可的电话打了过来,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关切。
“亮平,你没事吧?”
“我没事。”
侯亮平站起身,望向远处城市的轮廓。
“结束了,也……开始了。”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异常冷静。
“亦可,通知季检察长,把高老师交代的那些‘讲义’,全部整理出来,一个字,一个标点都不能漏。”
“下一步,我们去哪儿?”陆亦可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