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城握着手机。
第一反应不是回答,而是走到窗边。
手指捏住窗帘边缘。
拉上,就当没听见。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麻烦。
天大的麻烦。
这种下班后的“私人交流”,比开一整天常委会还耗费心神。
白天,他是京州市委副书记。
有程序的铠甲护体。
到了晚上,他只是一个想安静看星星的普通市民。
“孙组长,我没有别的意思。”
王大路的声音再次从听筒传来。
带着一股子执拗。
“我只是想不明白。您就给我一句实话,我王大路,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该来京州?”
这个问题像细针。
精准刺穿了孙连城所有防御。
他可以对付李达康的雷霆震怒。
可以应付沙瑞金的高深莫测。
可以用程序和规划把王大路的项目绕死在文件里。
但唯独无法回避这句话——一个商人近乎赤裸的终极困惑。
再装傻,就显得太刻意。
太不“高人”了。
孙连城捏着窗帘的手指松开。
叹了口气。
目光穿过玻璃,落在楼下那辆路虎揽胜的轮廓上。
夜色中,豪车像一头沉默的野兽。
孤独而倔强地趴伏在那里。
车灯未熄,恰似一双不肯闭上的眼睛。
耗下去,今晚别想看仙女座了。
“王总,你上来吧。”
孙连城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家里没茶,只有白开水。”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
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主动邀请一个“外人”进入自己的私人领地。
王大路走进孙连城家门时,整个人愣住了。
他想象过无数种市委副书记的家。
或庄重典雅,或古色古香,或低调奢华。
但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这里不像一个家。
更像一个小型天文观测站和图书馆的混合体。
没有组合沙发。
只有两张单人木椅。
没有电视背景墙。
取而代之的是一整面墙的书柜,塞满了各种封面艰深的着作。
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不是待客的茶几。
而是一架巨大的、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天文望远镜。
镜头正对着紧闭的窗户,恰似一门随时准备向宇宙开火的巨炮。
墙上挂的不是字画。
而是一幅巨大的、印着无数星团和编号的星图。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尘埃的味道。
没有任何烟火气。
王大路一个身家几十亿的集团董事长,站在这间屋子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显得局促不安。
孙连城从厨房拿出一个搪瓷缸子。
就是那种印着“为人民服务”红字的老物件。
倒了半缸子白开水,放到王大路面前的木桌上。
“坐吧。”
王大路拘谨地坐下。
双手捧着那个有些烫手的搪瓷缸。
孙连城没有看他,也没有急着开口。
他走到那面星图前。
用手指着其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王总,你看这宇宙,大不大?”
王大路一怔。
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只看到密密麻麻的点和线。
下意识点了点头。
“大。”
“那你觉得。”
孙连城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悠悠地问。
“跟这宇宙比,你那三十个亿的项目,算个事吗?”
这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让王大路脑子嗡的一声。
他来之前,准备了一肚子的问题。
准备了无数种博弈的腹稿。
以为会是一场唇枪舌剑的交锋,或者是一次推心置腹的摊牌。
可孙连城一上来,就把话题拉到了几亿光年之外。
这种感觉,就像两个拳击手在擂台上对峙。
一方摆开了架势,另一方却开始讨论量子力学。
王大路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
放下了搪瓷缸。
“孙组长,我只是个商人,没您那么高的境界。”
“我看不懂宇宙,只想知道,我脚下这块地,为什么就这么难站稳。”
他抬起头,直视着孙连城的眼睛。
一字一句地问。
“为什么?”
孙连城收回了在星图上游离的目光。
终于正视起眼前的男人。
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权衡利弊。
最终,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近似于“坦诚”的表情。
“王总,你和达康书记走得太近了。”
第一句话,就让王大路的心重重一沉。
“你的项目,从立项那天起,就不是一个纯粹的商业项目。”
孙连城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千钧。
“它绑了太多的东西。”
“绑着达康书记的政绩,绑着他对Gdp的执念,绑着整个京州官场对'达康速度'的期待。”
他走到窗边。
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眼神变得深远。
“这样的项目,在京州这潭水里,早晚要出事。”
“光明峰下面那座王爷墓,是偶然,也是必然。”
“就算没有王爷墓,也会有别的。”
“程序上的瑕疵、环评上的漏洞、民众里的反对声……”
“只要有人想让它出事,它就一定会出事。”
“我不是在挡你的路。”
孙连城转过身。
看着已经目瞪口呆的王大路。
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真心话”。
“我是在救你,也是在救达康书记,更是在……救我自己。”
王大路遭雷击般僵硬。
浑身愣在当场。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句话——救你,救达康书记,救他自己。
一瞬间,所有的事情都串联起来了。
从最初那个看似荒谬的《五十年规划》。
到后来请来三个互相矛盾的“专家”。
再到阴差阳错挖出的古墓。
最后是那个匪夷所思的“市场饱和度评估”……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刁难。
不是懒政。
更不是什么“大智若愚”的布局。
这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堪称行为艺术的劝退!
孙连城用最复杂、最“负责任”、最科学的程序。
构筑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墙。
温和而坚定地把他和他的三十亿投资,挡在了京州之外。
他挡的不是项目。
是项目背后那根牵动了太多利益的线。
他怕这根线在京州这潭浑水里搅动。
最后缠住所有人,勒断所有人的脖子。
王大路想过无数种可能。
他甚至想过孙连城是不是收了别人的好处,要故意卡死自己。
但他从未想过,答案会是如此的……
简单,又如此的深刻。
这不是官场上的勾心斗角。
这是一种近乎于生存哲学的自保。
孙连城不想赢。
他只是不想输。
为了不输,他选择不上牌桌。
王大路看着孙连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第一次真正读懂了这个男人。
这不是懒。
这是对风险的极致规避。
这不是无为。
这是看透了“有为”背后可能引爆的巨大灾难后,所选择的最优解。
他缓缓站起身。
之前所有的愤怒、憋屈、不甘,此刻都烟消云散。
化为一种劫后余生般的通透和后怕。
他走到孙连城面前。
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只是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懂了。”
“谢谢您。”
说完,他转身。
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间充满了书卷气和宇宙尘埃味道的屋子。
门关上的刹那。
孙连城脑海中,那个熟悉的电子音带着一丝困惑,响了起来。
【叮!检测到宿主向关键人物阐述“咸鱼哲学”,成功劝退重大投资项目,规避了潜在的巨大政治风波!】
【对方已领悟“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之精髓,对宿主的敬佩值达到顶峰!】
【咸鱼行为分析:本次行为属于“高级被动防御”,通过提升对手认知维度的方式,使其主动放弃进攻……判定为高阶摸鱼技巧!】
【特别奖励:咸鱼值+80,000点!】
【当前咸鱼值:23,105,000点。】
孙连城走到窗边。
看着那辆路虎揽胜发动,掉头,然后汇入车流,消失在夜色中。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整个京州的空气都清新了不少。
总算把这尊大神送走了。
今晚的仙女座,应该会格外清晰吧。
第二天上午,一则消息通过非官方渠道,在汉东省的商界和政界不胫而走。
并迅速得到了证实——
汉东大路集团正式对外宣布。
因集团内部战略规划调整,将暂停在京州市的所有投资计划。
据悉,其原本计划投在光明峰项目上的三十亿资金,已确定转投邻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