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祖乾德三年(965年)正月,成都府的芙蓉花早已凋谢,寒风卷着雪粒,拍打在蜀王府的朱红宫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花蕊夫人(费氏)坐在梳妆台前,手里握着一支银梳,却迟迟没有梳理头发——窗外传来的马蹄声、呐喊声越来越近,宋军已攻破北门,正在向蜀王府逼近。
“夫人,陛下(孟昶)让您赶紧收拾东西,咱们……咱们要降了。”侍女春桃捧着一个锦盒,声音带着哭腔,盒里装着花蕊夫人平日珍视的《花间集》初刻本和几支用来填词的狼毫笔。
花蕊夫人抬起头,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却仍难掩清丽——她本是蜀地青城人,十五岁入宫,因擅长填词、精通音律,深得孟昶宠爱,被封为“花蕊夫人”(意为“花中之蕊,人中之杰”)。这些年,她陪着孟昶在芙蓉苑宴饮,在浣花溪填词,见证了后蜀的繁华,也目睹了孟昶从励精图治到沉迷享乐的转变。可她没想到,这繁华的终结,会来得如此之快。
“降?”花蕊夫人轻声重复,指尖拂过梳妆台上的青瓷砚台,那是孟昶当年亲手为她挑选的,“十四万人守着蜀地,有剑阁天险,有锦江屏障,怎么就降了?”
话音刚落,孟昶穿着素色布衣,面色灰败地走进来:“费娘,别怨了。宋军势大,王昭远兵败被俘,咱们再抵抗,只会让成都百姓遭殃。”他递过一封降书,上面的字迹潦草,是他刚刚写下的,“朕已决定,明日开城投降,保百姓平安。”
花蕊夫人看着降书,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滴在砚台里,晕开一小片墨痕。她拿起笔,在一张素笺上飞快地写下几行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字迹力透纸背,带着悲愤与不甘,这便是后来流传千古的《述国亡诗》。
孟昶看到诗,脸色更加难看,却也只能叹息:“费娘,事已至此,说这些又有何用?明日咱们就要随宋军去汴梁,你……你多带些衣物,路上也好御寒。”
第二日清晨,成都城门缓缓打开,孟昶带着花蕊夫人和百官,捧着后蜀的户籍册、舆图,向宋军主帅王全斌投降。街道两旁的百姓们站在寒风里,有的掩面而泣,有的低声咒骂,有的则捧着刚烤好的胡饼,想递给孟昶和花蕊夫人,却被宋军士兵拦住。花蕊夫人坐在马车上,掀起车帘,看着熟悉的蜀都大道,看着街边凋零的芙蓉树,眼泪又一次落下——她知道,这一去,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从成都到汴梁,路途遥远,走了整整两个月。一路上,花蕊夫人常坐在马车里填词,记录沿途的所见所闻。她写过“蜀道难行高接天,秦关勒马望西川”,表达对故国的思念;也写过“路边饥民啼声惨,不知何日得归田”,感叹乱世中百姓的苦难。这些词作后来被收录在《花蕊夫人宫词》里,却因多涉亡国之痛,大多未能传世。赵烈在《五代秘史·后蜀篇》中,曾通过宋军老兵的口述,还原过一个细节:“途中过剑门关时,花蕊夫人下车远眺,对着蜀地方向跪拜,哭了半个时辰,随行的伶人想为她奏乐解愁,却被她摆手拒绝,说‘故国已亡,何忍作乐’。”
抵达汴梁时,已是三月。宋太祖赵匡胤在明德门举行受降仪式,孟昶和花蕊夫人跪在銮驾前,献上后蜀的传国玉玺。赵匡胤的目光落在花蕊夫人身上,见她虽面带憔悴,却仍清丽动人,又听闻她擅长填词,便开口问道:“朕听闻你善作诗词,今日亡国,可有新作?”
花蕊夫人站起身,从容地回答:“臣妾确有一诗,愿献给陛下。”她清了清嗓子,缓缓念出那首《述国亡诗》,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在场的文武百官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一个亡国的妃嫔,竟敢在太祖面前如此直言。
赵匡胤听完,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赞叹:“好一个‘更无一个是男儿’!你虽是女子,却有男儿的骨气。”他当即下旨,封孟昶为秦国公,赐宅第于汴梁;又特召花蕊夫人入宫,命她在御花园填词。
入宫后的日子,花蕊夫人虽享尽荣华,却始终郁郁寡欢。她住在昔日后唐的长春宫,宫里的牡丹开得繁盛,却让她想起成都的芙蓉;御膳房做的江南点心,精致可口,却不如蜀地的“三大炮”(蜀地传统小吃)合她口味。每当赵匡胤让她填词,她写的多是怀念故国的句子,比如“遥想当年芙蓉苑,夜宴笙歌到天明”,或是“青城山下浣花溪,曾伴君王赋新词”,字里行间满是乡愁。
赵烈当时虽已归隐洛阳,却通过史馆的旧友,得知了花蕊夫人在汴梁的处境。他在《五代秘史》中写道:“花蕊夫人入宫后,常独居深宫,以泪洗面。太祖虽宠爱她,却难掩她的故国之思。一次,太祖让她画蜀地地图,她却画了一幅《芙蓉城图》,图上成都城郭、锦江、浣花溪一应俱全,太祖见了,叹息道‘此女心在蜀地,不在朕也’。”
更让花蕊夫人痛苦的是,孟昶在汴梁仅住了七个月,便突然病逝——有传言说,孟昶是被赵匡胤暗中下毒害死的,只为能名正言顺地将花蕊夫人纳入后宫。孟昶死后,花蕊夫人穿着素服,在他的灵前守了三日,不吃不喝,只是反复诵读自己写的《悼亡诗》:“一别西川路八千,离肠断处倍堪怜。君今撒手归西去,妾独含悲对月眠。”
孟昶的死,彻底击垮了花蕊夫人。此后,她虽仍被赵匡胤留在宫中,却再也没有填过新词,只是常常拿着那本《花间集》初刻本,坐在窗前发呆,有时会对着蜀地的方向,轻声哼唱蜀地的民歌。宫里的旧人说,她常常在夜里梦见成都的芙蓉花,梦见孟昶在芙蓉苑里为她填词,醒来时枕头已被泪水浸透。
宋太祖开宝元年(968年)秋,汴梁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雨,长春宫的屋檐漏雨,打湿了花蕊夫人珍藏的《花间集》。她抱着湿漉漉的书,坐在地上哭了很久,仿佛看到了后蜀的繁华、孟昶的笑脸、成都的芙蓉,全都随着雨水流逝。也就是在这一年,赵匡胤的弟弟赵光义(后来的宋太宗)因嫉妒花蕊夫人得宠,又忌惮她的才华,在一次狩猎时,假意失手,用弓箭将她射死。
花蕊夫人死时,年仅二十八岁。赵匡胤得知消息后,虽悲痛,却也没有追究赵光义的责任,只是将她的遗体安葬在汴梁城外的邙山,与孟昶的陵墓相距不远。赵烈后来在整理史料时,找到一份花蕊夫人的临终手稿,上面只有半首未完成的词:“蜀江水,向东流,流尽离人泪……”字迹潦草,还沾着血迹,可见她死时的仓促与不甘。
多年后,赵烈在洛阳整理《五代秘史》时,曾专程去邙山祭拜花蕊夫人的陵墓。墓前的石碑上,没有刻她的封号,只刻着“蜀女费氏之墓”六个字,碑旁长着几株从蜀地移植来的芙蓉苗,是当年后蜀旧臣偷偷栽种的,却因气候不适,始终未能开花。赵烈站在墓前,想起花蕊夫人的《述国亡诗》,想起她在汴梁的孤寂,想起五代乱世中无数像她一样的女子——她们或生于帝王家,或长于寻常巷陌,却都被卷入乱世的洪流,最终落得悲惨结局。
他在墓前的石碑上,题下了一首诗:“一代才女殒汴梁,满腔愁绪付词章。芙蓉落尽西川梦,留与后人叹国亡。”题完后,他将随身携带的《花间集》初刻本(复刻本)放在墓前,轻声说道:“夫人,你一生爱词,这《花间集》陪你回蜀地吧,那里有你牵挂的芙蓉,有你思念的君王。”
离开邙山时,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墓碑上,泛着温暖的光。赵烈知道,花蕊夫人的故事,只是五代乱世的一个缩影——在那个政权更迭频繁、战火纷飞的时代,不仅帝王将相身不由己,就连才华横溢的女子,也难逃亡国之痛、丧夫之悲。而他能做的,便是将这些故事记录下来,让后人知道,在五代的烽烟里,曾有这样一位才女,用她的诗词,见证了一个王朝的兴衰,也留下了一段令人叹息的传奇。
如今,《花蕊夫人宫词》流传下来的仅有一百余首,大多描写后蜀宫廷的繁华,却鲜少有人知道,那些华丽的词句背后,藏着多少亡国的悲痛与乡愁。而赵烈在《五代秘史》中记录的花蕊夫人事迹,也成为后世研究后蜀历史、五代女性命运的重要史料,让这位亡国才女的故事,得以在历史的长河中,被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