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掺了墨的纱，把晋阳军营裹得发沉。赵烈刚把最后一面杏黄旗插在山坡的石头缝里，指节就被露水浸得发白 —— 从寅时到现在，他跟着工匠营的人在山谷两侧布了二十多面旗帜，每一面都得用石头压牢，免得被风刮倒。
“歇会儿吧，小子。” 工匠营的老周递过来一块干饼，“这旗子插得比老兵都规整，你这手劲，倒像是练过的。”
赵烈接过饼，咬了一口，渣子掉在甲胄上。他没说自己是怕旗子歪了露馅 —— 昨天李嗣源在军议上提了他的计策，现在整个军营都知道，有个叫赵烈的辅兵，给节度使大人献了 “虚旗诱敌” 的法子。可他心里总发虚，怕哪处没做好，误了大事。
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不是巡逻兵的节奏，是驿站信使特有的快马 —— 四蹄几乎不沾地，连马脖子上的铜铃都响得急促。赵烈直起身，看见那匹浑身是汗的黑马冲进营门，马上的信使连人带马摔在地上，爬起来就往李克用的大帐跑，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节度使大人！长安急报 —— 朱温那贼子…… 要称帝了！”
这声喊像块石头砸进沸腾的油锅里，整个营地瞬间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喧哗。正在擦枪的张三手一抖，枪头砸在地上；王二刚端起的水碗晃了晃，水洒了满手。赵烈攥紧了手里的旗杆，指节泛青 —— 他早知道朱温要反，可当 “称帝” 两个字真的从信使嘴里说出来，还是觉得心口发堵。
“都安静！” 李进忠的声音传来，他刚从大帐方向跑过来，脸色比昨天杀斥候时还难看，“张校蔚让所有人回营帐待命，一会儿军议结束，有重要命令要传！”
赵烈跟着人群往回走，耳边全是士兵的议论。“朱温这是真要篡唐了？昭宗皇帝怎么办？”“还能怎么办？白马驿杀了那么多大臣，皇帝哪还有实权！”“狗贼！我们跟他拼了，不能让他安稳当皇帝！”
回到营帐，赵烈刚坐下，就看见李嗣源的亲兵掀帘进来：“赵烈，将军叫你去大帐。”
他心里一紧，跟着亲兵穿过营地时，看见李克用的大帐外站满了将领，李存孝攥着长槊的手青筋暴起，李存信则皱着眉翻看信使带来的文书，两人见了他，都投来打量的目光 —— 李存孝的眼神带着审视，李存信的则藏着几分不屑。
进了大帐，油灯的光把李克用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手里捏着一封染了墨的信，指腹把信纸边缘搓得发毛。“你就是赵烈？” 李克用的声音比校场上温和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末将赵烈。” 赵烈赶紧抱拳道，后背已经渗出冷汗。
“嗣源说，山谷设伏的法子是你想的？” 李克用把信放在案上，目光落在他身上，“你说说，为什么要在谷口放巡逻兵？就不怕梁军看出破绽？”
赵烈定了定神，想起兵书里 “实者虚之，虚者实之” 的话，又怕说漏了兵书的事，只能往父亲身上靠：“回大人，我爹以前在村里赶过牲口，遇到过狼 —— 要是只躲着，狼会试探着冲过来；要是站在原地晃鞭子，狼反而不敢靠近。巡逻兵就是‘晃鞭子’，让梁军觉得我们只防谷口，想不到两侧有伏兵。”
帐里静了静，李存信忽然开口：“不过是乡野土法，哪能跟正经兵法比？梁军斥候都是老手，哪会这么容易上当？”
赵烈心里一沉，刚要反驳，李嗣源先开口了：“存信，兵法本就源于实战，不管是乡野土法还是典籍谋略，能打胜仗就是好法子。昨天我让人去山谷看过，两侧山坡陡峭，滚石和火箭都好布置，只要梁军进谷，保管他们有来无回。”
李克用点点头，没再追问赵烈，转而看向将领们：“信使带来消息，朱温已经把昭宗迁到了大梁，说是要‘禅让’—— 狗屁的禅让！他是要逼着皇帝把江山交出来！” 他把案上的信扔给众人，“这是长安的老臣偷偷送来的，说朱温要在四月称帝，国号叫‘梁’。我们不能等，必须在他称帝前打下潞州，断他的左臂！”
“父亲！” 李存孝往前一步，长槊在地上顿出一声闷响，“让我带五千骑兵，三天内就能打到潞州城下，把梁军的粮草烧了，看他们还怎么围潞州！”
“不行！” 李存信立刻反对，“潞州城外有梁军十万，你带五千人去，不是送死是什么？赵烈的法子虽然简陋，却比硬冲稳妥 —— 先诱敌进谷，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再派大军跟进，才能拿下潞州。”
“你就是胆小！” 李存孝瞪着他，“上次柏乡之战，要是按你说的稳妥，梁军早就跑了！”
“我那是……”
“够了！” 李克用一拍案几，油灯都晃了晃，“现在不是吵的时候！就按嗣源说的，用赵烈的法子设伏，存孝带三千骑兵在谷外接应，存信率步兵准备滚石和火箭，三天后出发！”
将领们齐声应道，李存孝虽然不服气，却也没再反驳，只是狠狠瞪了李存信一眼。李克用又看向赵烈：“你对山谷地形熟，设伏的时候，你跟着工匠营一起，盯着点旗子和滚石，别出岔子。”
“是！末将遵令！” 赵烈心里一松，刚要退出去，李克用又补了一句，“你从辅兵升为亲兵，跟着嗣源吧 —— 好好学，别浪费了这脑子。”
走出大帐时，赵烈还觉得像在做梦。从辅兵升亲兵，意味着他能更靠近战场，也能跟着李嗣源学更多东西。李嗣源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刚才存信的话别往心里去，他就是性子傲，等你打了胜仗，他自然会服你。”
赵烈点点头，目光落在营地西侧 —— 那里搭了几排临时的草棚，住着从陈州逃来的流民，有老有少，几个士兵正给他们分发干粮。他想起自己当初也是这样的流民，要是没遇到李进忠，说不定早就饿死在路边了。
“在看什么？” 李嗣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些流民是朱温的兵抢了家乡，逃过来的。节度使大人说，只要愿意，男丁可以参军，老弱妇孺就留在营后，至少能有口饭吃。”
赵烈心里一动：“将军，梁军是不是也抢流民的粮食？”
“何止是抢。” 李嗣源叹了口气，“信使说，大梁城外的流民，要么被朱温抓去当壮丁，要么就饿死在路边，哪像我们这样还能收留他们。朱温这人心太狠，就算当了皇帝，也坐不稳江山。”
接下来的三天，军营里像上了弦的弓。赵烈跟着工匠营的人把滚石用藤蔓捆在山坡上，又在谷口挖了浅坑，铺上干草 —— 只要梁军的马踩进去，就会失蹄。李存孝每天带着骑兵在营外操练，喊杀声震得远处的树林都在晃；李存信则拿着地图，一遍遍核对设伏的位置，偶尔还会过来检查滚石，只是没再对赵烈说过难听话。
第四天清晨，号角声终于响了 —— 不是备战的短号，是出征的长号，一声接一声，像龙吟一样划破天空。赵烈跟着李嗣源的队伍出了营门，只见士兵们排着整齐的队伍，甲胄在晨光下泛着冷光，骑兵的马蹄踏在地上，扬起的尘土都透着股杀气。
李克用骑着他的 “胭脂马” 走在最前面，手里握着那把传了三代的铁剑，声音传遍整个队伍：“兄弟们！朱温篡唐，天下大乱，我们这一去，不仅要打退梁军，还要为唐臣报仇，为流民报仇！只要我们守住潞州，就有机会打回大梁，把那贼子赶下台！”
“赶下台！赶下台！” 士兵们的呐喊声震得飞鸟都从树林里惊飞，赵烈也跟着喊，嗓子都喊哑了。他摸了摸怀里的兵书，油布被体温焐得温热，又握紧了腰间的短刀 —— 这把刀是李嗣源送的，刀鞘上已经被他磨出了包浆。
队伍走了半个时辰，忽然有斥候从前方跑回来，翻身下马：“将军！梁军动了！大概有三万兵力，正朝着山谷的方向来！”
李克用眼神一凛，抬手示意队伍停下：“按计划行事！存孝，带你的骑兵去谷外埋伏；存信，让步兵赶紧去山坡上准备；赵烈，你跟我去谷口看看。”
赵烈跟着李克用、李嗣源往山谷走，远远就看见谷口的几面杏黄旗在风里飘，巡逻兵正骑着马来回走，装作警惕的样子。“梁军的斥候应该快到了。” 李嗣源低声说，“我们躲在这边的石头后面，看看他们会不会上钩。”
三人刚躲好，就看见远处来了十几个骑兵，身上穿着梁军的黑甲，正是梁军的斥候。他们在谷口停了下来，盯着那些旗帜看了一会儿，又打量了一下巡逻兵，其中一个人还拿出地图，指着山谷说了几句。
“来了。” 李克用握紧了铁剑，赵烈也拔出了短刀，手心全是汗。
只见一个梁军斥候拍马朝着谷口跑去，巡逻兵立刻摆出防备的样子，举着长枪对着他喊：“站住！再过来就不客气了！”
梁军斥候停在离谷口十几步的地方，看了看两侧的山坡 —— 那里除了杂草，什么都没有，只有几棵歪脖子树。他又看了看巡逻兵的人数，大概只有二十多个，顿时放松了警惕，掉转马头，朝着后面的梁军主力跑去。
“成了！” 李嗣源低声说，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他们果然以为我们只防谷口，没发现两侧的伏兵。”
李克用点点头，对身后的亲兵说：“传令下去，按计划行动，等梁军的主力进了谷，就放滚石，射火箭！”
亲兵领命而去，赵烈看着梁军的主力渐渐靠近 —— 黑色的队伍像一条长蛇，从远处的路上涌过来，马嘶声、脚步声混在一起，听得人心里发紧。他想起三天前插旗子时老周说的话：“小子，这一仗要是打赢了，你就是军营里的功臣了。”
可他没敢想功臣的事，只想着爹娘的仇，想着那些被朱温杀害的唐臣，想着营后那些流民的眼神。他握紧短刀，指甲都嵌进了掌心 —— 这一仗，不仅要打赢，还要让朱温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任由他欺负的。
梁军的主力渐渐进了谷，打头的将领还在骂骂咧咧：“河东军的废物，就这么点人守谷口，看我们怎么冲进去！”
就在这时，山坡上突然响起了号角声 —— 不是梁军的号，是河东军的冲锋号！
“放滚石！射火箭！” 李存信的声音从山坡上传来，紧接着，无数滚石从两侧的山坡上滚下来，砸在梁军的队伍里，惨叫声此起彼伏。火箭像流星一样射进谷里，落在梁军的甲胄上、马背上，顿时燃起了大火。
梁军乱了，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撞，有的被滚石砸中，有的被火箭烧着，还有的想往谷外跑，却被李存孝的骑兵拦住 —— 李存孝握着长槊，一槊一个，把想逃跑的梁军都杀了回去。
“冲啊！” 李克用拔出铁剑，率先冲了出去，赵烈也跟着李嗣源冲了进去，短刀砍在梁军的甲胄上，发出 “叮” 的一声脆响。他虽然力气不大，却记得李嗣源教他的刀法，专挑梁军的手腕、脚踝砍 —— 那些地方甲胄薄，一砍就中。
一个梁军士兵举着刀朝着他砍来，赵烈赶紧躲开，同时一刀砍在对方的脚踝上。士兵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赵烈没敢停，又朝着下一个敌人冲去。他看见李进忠拿着长矛，刺穿了一个梁军将领的胸膛；看见王二、张三他们跟在后面，喊着 “杀贼” 的口号；看见李存孝骑着马，长槊上挂着好几个梁军的人头，像一尊杀神。
战斗持续了一个时辰，谷里的梁军要么被杀死，要么投降，黑色的血把谷底的小路染成了暗红色，滚石上、旗帜上都沾着血污。赵烈靠在一块石头上，大口喘着气，短刀上的血顺着刀刃滴下来，滴在地上的血水里，溅起小小的涟漪。
李嗣源走过来，递给她一块布：“擦擦吧，第一次上战场，能打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赵烈接过布，擦了擦脸上的血污 —— 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看向谷外，只见李克用正站在一块高地上，看着投降的梁军，脸色依旧严肃。李存孝和李存信站在他旁边，这次没吵架，只是各自擦着兵器。
“将军，我们打赢了？” 赵烈轻声问。
“打赢了这一仗，还有下一仗。” 李嗣源看着远处的天空，“朱温还在大梁等着称帝，我们得尽快打下潞州，才能阻止他。”
赵烈点点头，又摸了摸怀里的兵书 —— 刚才冲的时候，他一直把兵书护在怀里，生怕被血弄脏了。他想起兵书里的一句话：“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以前他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懂了 —— 这乱世里，每一场仗，都关系着太多人的生死，关系着天下的存亡。他握紧短刀，心里有了一个更坚定的念头：他要跟着李嗣源、跟着李克用，一直打下去，直到把朱温赶下台，直到天下不再有战乱。
就在这时，远处又传来了马蹄声 —— 不是河东军的，也不是梁军的，是从晋阳方向来的。一个亲兵跑过来，脸色慌张：“节度使大人！晋阳急报 —— 昭宗皇帝…… 被朱温杀了！”
李克用手里的铁剑 “哐当” 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赵烈也愣住了，手里的布掉在地上 —— 他虽然没见过昭宗皇帝，却知道那是唐朝的最后希望。现在，连皇帝都没了……
谷里静了下来，连投降的梁军都不敢说话。李存孝握紧长槊，声音里带着哭腔：“父亲，我们现在就去大梁，杀了朱温那贼子，为皇帝报仇！”
李克用捡起铁剑，声音沙哑得像破锣：“报仇…… 我们一定要报仇……” 他看向众人，“传令下去，休整一个时辰，然后立刻去潞州！打下潞州，我们就去大梁，跟朱温拼了！”
赵烈站在人群中，看着李克用的背影，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摸了摸怀里的兵书，又握紧了短刀 —— 皇帝没了，但仇还在，那些死去的人，不能白死。这一仗，他们不仅要打赢，还要为唐朝，为天下人，讨回一个公道。
一个时辰后，河东军的队伍再次出发，朝着潞州的方向走去。赵烈走在队伍里，看着前方的旗帜，心里暗暗发誓：朱温，你的禅让闹剧，不会长久的；你的皇帝梦，我们会亲手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