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青溪县医院的青砖房总带着股潮味,清晨五点的走廊里,只有输液瓶滴液的“滴答”声在晃。陈杏趴在护士站的木桌上打盹,白大褂的袖口沾着点药水渍,口袋里露出半截水果硬糖的糖纸,被晨风掀得轻轻动。她值了整夜班,眼下的青黑像被墨晕开,直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撞碎安静,她才猛地抬起头,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张大妈,您慢点咳!”陈杏抓起桌边的搪瓷缸,倒了温水往病房跑。3号病房里,卖菜的张大妈正弓着背坐在床边,手里攥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帕子,咳得肩膀一抽一抽,帕子上沾着点淡粉色的痰,像极了晨雾里揉碎的桃花瓣。见陈杏进来,张大妈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小陈护士,我这嗓子……像堵了团棉花,夜里躺着咳得没法睡,田里的豆角该摘了,再不好可咋整?”
陈杏扶她躺好,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烧,只是张大妈的手背泛着层淡红色的疹子,像撒了把细砂纸。“您别急,李伯还在药房琢磨药方呢,肯定能好。”她边说边换输液瓶,玻璃管里的药液顺着针头缓缓流进张大妈的血管,窗外的天光刚好漫进病房,照在墙上“救死扶伤”的红漆标语上,添了点暖意。
药房里,李伯正戴着老花镜翻那本泛黄的《青溪县风物志》。书页边缘卷得像晒干的荷叶,他手指沾了点唾沫,一页页往下捻,时不时停下来,用铅笔在纸上画着什么——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咳逆、红疹、纳差”,旁边还画了个简易的草药草图,却又被他用横线划掉。铜药碾子摆在桌角,里面还剩点甘草渣,散着淡淡的药香。听见陈杏进来,他头也没抬,叹了口气:“润肺的甘草、止咳的款冬花,喝了三天没见效,这病邪门得很。”
陈杏把张大妈的情况说给他听,刚提到“帕子上有粉痰”,李伯的手指突然顿住,目光落在书页某一行,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你再去看看其他病人,是不是都有红疹?尤其是胳膊和后背。”陈杏刚转身,就看见门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林晓棠举着个布包,额角沾着点泥,显然是从水渠工地绕过来的。“我来送薄荷艾,王婆婆给的,说能治痒。”晓棠把布包递过来,目光扫过桌上的纸,“李伯,您这写的是……病人的症状?”
李伯没瞒她,把纸推过去:“半个月收了七个,都是这毛病,没沾过凉水没淋过雨,不像是感冒。”晓棠凑过去看,铅笔写的“咳逆、红疹”和陈杏昨晚跟她说的分毫不差,她赶紧掏出怀里的笔记本,指尖在磨掉漆的封面上顿了顿,飞快地写下:“县医院怪病:咳、红疹、乏力,草药无效。”
第二幕
陈家村的晒谷场还留着昨夜的雨痕,泥地上印着杂乱的脚印,几串红薯干挂在竹竿上,滴着水。王婆婆拄着枣木拐杖站在场边,身边围着几个纳鞋底的婶子,她的声音又尖又颤,像被风吹得晃:“我早说过东河沟的土动不得!日本鬼子来的时候,那沟里埋过多少人?现在挖出水渠,把‘脏东西’都翻出来了,医院的人就是中了邪!”
“可不是嘛!”西边的刘婶停下手里的针线,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我家那口子昨天去县城,看见张大妈咳得直不起腰,后背全是红疹子,跟长了癣似的!”婶子们的声音越凑越近,连刚从地里回来的二柱都被围住了——他刚从水渠工地回来,胶鞋上还沾着湿泥,听着这些话,急得直挠头:“奶,您别瞎传!那是挖着古墓了,哪来的脏东西?”
王婆婆瞪了他一眼,拐杖往地上戳得“笃笃”响:“古墓更邪!老辈人说‘墓砖沾阴’,挖了就招灾!你要是再去工地,我就把你胶鞋藏了!”二柱没辙,正想转身走,胳膊突然被人拽住——是林晓棠,她刚从县城回来,笔记本揣在怀里,脸上还带着点汗:“二柱,带我去水渠边看看,文物队今天还在吗?”
两人踩着田埂往东河沟走,泥地软得能陷进半个鞋跟,路边的薄荷艾长到膝盖高,叶子上的水珠沾在裤脚上,凉丝丝的。远远就看见水渠边围了圈竹篱笆,苏明和小郑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卷尺量来量去,木桩上系着红绳,在风里飘。“苏同志,你们这是……”晓棠凑过去问。
“测墓室范围,雨停了就开挖。”苏明头也没抬,手指着篱笆外的草,“这草有点怪,叶子上总沾着层白霜,擦了还会有。”晓棠顺着他指的方向看,那草的叶子泛着淡白,跟她之前藏在笔记本里的碎砖缝里的白毛有点像,她赶紧蹲下来,指尖碰了碰叶子——滑溜溜的,没什么特别的味道。“这草在陈家村也有吗?”她问二柱。
二柱挠了挠头:“田埂上到处都是,没人当回事,王婆婆说这是‘墓边草’,不吉利。”晓棠没说话,掏出笔记本,把“草叶带白霜,与砖缝白毛相似”记在昨天的字迹下面,铅笔尖在纸上顿得有点重,把纸戳出个小坑。
两人正说着,就看见公社书记老周的自行车往这边骑,车后座绑着个帆布包,他老远就喊:“苏同志!你过来一下!”苏明站起身,跟着老周往旁边的草棚走,晓棠和二柱离得远,只听见“水渠进度”“文物保护”的字眼,偶尔有老周拍桌子的声音传过来。“肯定是为了挖渠的事吵架。”二柱撇撇嘴,“老周急着赶在秋收前通水,苏同志非要先挖古墓。”
晓棠没接话,目光落在竹篱笆里的青砖上——砖缝里的暗红土粒在阳光下看得更清楚,她突然想起张大妈帕子上的粉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下。直到赵小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才回过神:“晓棠!你咋在这?知青点要查‘闲书’,你那本笔记可得藏好!”赵小磊跑过来,额角冒着汗,“我刚从公社回来,老周说要是发现谁藏‘封资修’的东西,直接没收!”
晓棠赶紧把笔记本往怀里塞了塞,指尖攥着磨掉漆的封面,心里有点沉:这笔记里记的不是闲书,是能帮着找病因的线索,可在现在这时候,连翻本旧风物志都要躲着人。
第三幕
李伯家的土坯房在县城老巷的尽头,门框上还挂着半截褪色的艾草绳,推门进去,一股草药的清苦味扑面而来。晓棠抱着白天从陈家村摘的薄荷艾,站在屋中央,看着李伯把草药放进铜药碾子——那药碾子是黄铜的,边缘被磨得发亮,李伯握着碾杆,胳膊一推一拉,药碾子“咯吱咯吱”响,绿莹莹的药汁顺着碾槽渗出来,滴在粗瓷碗里。
“这是咱青溪的‘土艾’,跟别的艾不一样,叶子上的绒毛更密,治皮肤痒最管用。”李伯停下动作,用竹勺舀了点药汁,凑到鼻尖闻了闻,“但治不了咳,张大妈喝了两天,红疹消了点,咳还是没好。”他转身从柜顶拿下那本《青溪县风物志》,翻到夹着书签的一页,指着上面的字:“你看这里——‘嘉靖年间,青溪有“痒咳症”,多在雨季后发,得用“墓边草”治’,这‘墓边草’,就是薄荷艾。”
晓棠凑过去看,书页上的字迹是竖排的,墨色有点淡,旁边还画了株简单的草药图,跟她手里的薄荷艾一模一样。“为啥跟墓有关?”她追问,手里的笔记本已经掏了出来,铅笔在纸上悬着。
李伯往门口看了看,压低声音,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敲:“我爹以前跟我说,老墓里的砖缝里,容易长一种‘暗地衣’,埋在地下几百年都不醒,一旦见了空气、沾了雨水,就会散孢子。这孢子不毒,但体质敏感的人吸了,就会咳、起红疹——跟现在医院里的病人一模一样。”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别跟外人说,现在不让提这些‘老法子’,传出去要被说‘搞封建’。”
晓棠的铅笔飞快地动,“暗地衣、孢子、敏感人群过敏”几个字写得又大又重,笔记本的纸被笔尖划得有点起毛。她突然想起水渠边的青砖,想起草叶上的白霜,心里像通了条缝:“李伯,是不是挖水渠的时候,把古墓里的土翻出来,孢子飘到村里和县城,才让人们生病的?”
李伯没直接点头,却把药碾子里的薄荷艾倒出来,铺在纸上:“你明天把这艾带去医院,让陈杏给病人煮水擦身子,再看看砖缝里的地衣——要是能找到孢子,就能确定了。”晓棠把薄荷艾包好,揣进怀里,笔记本被她小心地放进布包,边角卷了的地方被她用手捋了捋。
回到知青点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院坝里的薄荷艾被月光照得泛着淡绿,晓棠把草药摊在竹筛上,赵小磊凑过来,借着煤油灯的光看:“你还真信李伯的话?万一被人说是‘封建迷信’,连你这艾都要被烧了。”
晓棠没回头,手指轻轻碰了碰薄荷艾的叶子,绒毛蹭得指尖有点痒:“不是封建,是老祖宗没说透的理。你看这艾能治痒,砖缝里的地衣能让人过敏,都是真真切切的事。”她摸出怀里的碎砖,放在月光下看——砖渣上的涩气淡了点,砖缝里的白毛在月光下像极了李伯说的地衣。
煤油灯的光晃在笔记本上,晓棠翻开最新的一页,在“暗地衣、孢子”下面画了个箭头,指向“医院怪病”,笔尖顿了顿,又添上一句:“薄荷艾可缓解红疹,待查地衣孢子。”窗外的风掠过院坝,薄荷艾的香味飘进来,混着煤油灯的暖味,让她突然觉得,这藏在土里的答案,离她越来越近了。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