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李不易捏着铜片,指尖蹭过那道鸟箭符号——尖喙如针,翅膀斜展,尾羽拖出一道细痕,像极了箭刚离弦的模样。他抬头看向老秦:“这符号您以前见过?”
老秦往烟锅里添了撮烟丝,却没点,而是摸向怀里的旧笔记——那本子是蓝布封皮,边角被汗渍浸得发暗,里面夹着不少泛黄的纸片,都是他历年考古时画的草图、抄的碑文。他翻到中间一页,指尖在纸面上顿住:“你看,这是十年前在天水麦积山脚下挖宋驿遗址时画的,墙上刻着一模一样的符号。”
纸上的符号用铅笔勾勒,旁边注着几行小字,字迹歪扭却工整:“鸟箭纹,宋‘快驿’信标。凡带此纹者,皆为传递加急文书之驿卒,日行三百里,需持铜符(即此铜片)验路。”老秦用烟杆点了点“加急文书”四个字:“当时挖出来个陶俑,手里就攥着类似的铜片,俑身上刻着‘秦凤路快驿’——跟咱们这‘秦驿’二字刚好对上。”
李不易凑近了看,纸上还画着陶俑的模样:身材瘦小,背上斜挎着个方盒,腰里系着缰绳,果然是轻驿卒的打扮。“那脊椎的凹陷,会不会跟这方盒有关?”他突然灵光一闪,伸手比划,“您想,轻驿卒骑马送加急信,方盒斜挎在背上,盒角刚好压在第三节脊椎,天天骑、月月骑,年复一年,可不就压出凹陷了?而且凹陷形状不规则,正好跟方盒的棱角对得上。”
老秦眯着眼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说法能解释凹陷,但尖下颌、长手指还是说不通。”他把铜片拿回来,对着太阳照——锈迹下隐约能看到铜片边缘有个小孔,“这孔是系绳用的,说明他天天把铜片挂在身上,是个尽职的快驿卒。可党项人的记载里,没说手指会长啊——我读过《宋史·党项传》,只提‘面方目深,善骑射’,没提手指的事。”
王满仓蹲在旁边,听着“加急文书”“日行三百里”,眼里直放光:“这么说,这人是个‘飞毛腿’?俺们村以前有个送信的,一天跑五十里就喊累,他一天三百里,不得把马累死?”李不易笑了:“快驿卒换马不换人,沿途驿站有专门的马等着,他只需要跳上马接着走——不过确实累,所以多找身材瘦小的,省力气。”
风卷着黄土掠过墓边,老秦把笔记揣回怀里,终于点燃了烟:“符号的谜解开了,是快驿信标;职业的谜也沾了边,是轻驿卒。就剩最后一个——他的长相,到底是不是党项人?”
第二幕
王满仓啃完最后一口糜子面窝头,手指在衣襟上蹭了蹭,突然拍了下大腿:“俺想起来了!俺奶奶活着的时候,冬天坐在炕头搓麻绳,常说山那边的‘党项鞑子’——不是骂人的话,就是叫习惯了。”
他往老秦身边凑了凑,声音压低了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奶奶说,那些党项人跟咱们不一样,‘眉骨高得能挂住草帽,下巴尖得能戳破布衫’,眼睛凹进去,说话带着‘呜呜’的调儿。有次她去山那边换盐,见着个党项人赶马,手指比俺爹的还长,抓着马缰绳跟抓面条似的,灵活得很。”
老秦手里的烟袋顿了顿,烟灰落在黄土里,烫出个小坑:“这就对了!《宋史》里只记了大概,民间的说法才藏着细节。党项人是游牧民族,常年骑马射箭,眉骨高是为了挡风沙,下巴尖是种族特征,至于手指长——说不定是天生的,方便拉弓、抓缰绳,刚好适合当快驿卒。”
李不易心里的疑团消了大半,却还有个顾虑:“可陪葬品是铁犁和陶碗,都是汉人的农具,党项人不是游牧吗?怎么会用这些?”
“宋时的陇右,党项人和汉人早混住了。”老秦磕了磕烟袋,“西夏和宋朝通商,不少党项人留在宋境,种庄稼、当驿卒,跟汉人没两样。你看这铁犁,是宋时陇右常见的‘三角犁’,党项人学了汉人种地,用这犁很正常;陶碗底刻着‘李’字,说不定他还改了汉姓,叫‘李什么’——为了方便在驿站做事。”
王满仓听得入了迷,蹲在墓边摸了摸被麻袋盖住的土台:“这么说,这底下埋的,是个改了汉姓、当快驿卒的党项人?他天天骑着马送文书,背着重方盒,把脊椎压出了坑,手指长得能灵活抓缰绳,最后死了,就埋在俺们种谷子的地里?”
老秦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点感慨:“十有八九是这样。他不是什么‘怪人’,就是个普通的快驿卒,只是生在了党项族,又干了这行,才长出了跟咱们不一样的骨头。”
李不易蹲下来,在地上用树枝画了个简单的人像:“眉骨高、下巴尖、手指长,背上挎着方盒,骑着马——这就是他生前的样子。”王满仓看着地上的画,突然觉得那具“怪骨头”变得亲切起来:“那他也是个苦命人,天天跑三百里,说不定是累死的,埋在这儿连个名字都没留下。”
老秦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咱们得帮他把名字找回来——至少,让后人知道,宋时的秦凤路上,有这么个党项快驿卒,守着驿路,送了一辈子文书。”
第三幕
太阳往西边沉,把黄土坡染成了橘红色,谷子地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道道黑绸带。老秦抬头看了眼天,烟袋在石头上磕了磕:“天快黑了,得定个方案——总不能一直守着,得让省厅派专业的人来。”
李不易摸出公文包,翻出张糙纸和半截铅笔:“我来记,您说。”
“第一,”老秦掰着手指,“你今晚就回地区文物局,给省厅发加急电报。把墓的位置、尺寸、年代(宋中期),还有骨骸的特征(党项族特征、快驿卒职业痕迹)、铜片的细节(快驿信标、‘秦驿’二字)都写清楚,重点提‘可能填补党项快驿卒骨骸特征的空白’——省厅见了‘填补空白’,肯定会加急派队。”
李不易飞快地写着,铅笔在糙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响:“知道了,电报里还要提陪葬品吧?铁犁、陶碗,能证明他是平民,不是贵族。”
“对,加上。”老秦点头,“第二,我留在村里守着现场。公社有间空房,我去那儿住,晚上过来看看——你让局里明天派两个年轻同事来换班,别让满仓一直守着,他还要种地。”
王满仓赶紧摆手:“俺没事!俺晚上来守着,地里的活儿白天能干完。这是俺们村的地,藏着老祖宗的事,俺守着放心。”老秦看着他黝黑的脸,眼里透着真诚,忍不住笑了:“行,那你跟我轮班,晚上冷,我从吉普车里拿件棉袄给你。”
“第三,”老秦看向墓边的两个社员,“你们回去跟公社书记说,把这片谷子地圈起来,插个木牌子,写‘文物保护现场,禁止挖掘’——别让不知情的村民来挖地,破坏了遗存。”社员们连连应着,扛起铁锹就要走,老秦又叫住他们:“记住,别声张,就说公社要征这块地种果树,省得有人来围观。”
李不易把写好的方案折好,塞进公文包,又小心翼翼地拿出油纸,把铜片包了三层——油纸是他常年备着的,防潮防碰,专门用来包文物。“秦老,铜片我带走,给省厅的人看实物,更有说服力。”老秦点头:“小心点,别弄丢了——这是最关键的证据。”
太阳最后一缕光落在墓上,黄土变成了暗褐色。李不易拎着公文包,往村口的吉普车走,老秦和王满仓跟在后面。快到车边时,李不易回头看——墓被麻袋盖得严严实实,旁边的谷子杆立着,像个沉默的哨兵。
“我明天就把同事派来。”李不易拉开车门,“省厅的考古队一来,咱们就能好好挖,好好查,把这党项快驿卒的故事,全挖出来。”
老秦点了点头,烟袋在暮色里泛着一点红光:“等着吧,这黄土里藏的故事,该见天日了。”
王满仓站在旁边,望着墓的方向,手里攥着老秦给的棉袄,突然觉得这黄土不再是干巴巴的土疙瘩——底下埋着个活生生的人,有名字(虽然还不知道),有职业,有长相,他守着这片地,就是守着这个人的故事,守着陇原大地里,那些没被人忘记的老祖宗。
(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