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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老图书馆,把靠窗的木桌劈成两半,一半亮得能看见飞尘跳舞,一半浸在书架投下的暗影里。马克把刚泡的浓茶往苏拉面前推了推,自己手里捏着本翻得起毛边的《纯粹理性批判》,眉头拧得像团打了结的麻绳。

“你说康德这人,是不是故意跟咱们较劲?”他用手指敲着书页,“‘物自体’,听着跟老王家那口井似的——你能看见井水晃,能舀着喝,可井底下到底是啥样,藏着啥石头树根,谁也说不准。”

苏拉正对着窗台上的绿萝出神,闻言转过头,指尖轻轻碰了碰叶片上的水珠:“早上浇花时我也在想,这水珠看着圆滚滚的,可蚂蚁爬上去,说不定只觉得是片滑溜溜的平地。咱们眼里的‘圆’,和蚂蚁感知的‘平’,哪个才是水珠的真模样?”

这话让马克愣了愣,他抓起桌上的玻璃杯,对着光转了转:“就说这杯子吧,咱们看见它是透明的、圆柱形,摸着手感凉,敲起来有脆响。可要是个瞎子,他摸出的是光滑曲面,听见的是敲击声,闻不到玻璃味儿——那瞎子知道的‘杯子’,和咱们知道的,是不是同一个东西?”

“康德说,都不是。”苏拉翻开自己的笔记,字迹清秀却带着股执拗,“他说咱们看到的、摸到的,都是‘现象’,是这杯子经过眼睛、手、耳朵这些‘感官滤镜’筛出来的样子。真正的杯子本身,那个不被任何感官打扰的‘物自体’,咱们永远够不着。”

窗外忽然起了风,老槐树的叶子哗哗响,像有谁在翻书。马克往椅背上一靠,望着天花板上蛛网似的裂纹:“这就有点让人憋屈了。好比你跟人打了半辈子交道,到头来发现自己认识的只是人家穿的衣服、说的话,至于这人骨子里到底是热是冷,压根摸不着边。”

“不光是人,”苏拉指着窗外,“远处那座山,咱们看见它青郁郁的,可老鹰从天上看,说不定只是块灰扑扑的石头;蚯蚓在地下钻,大概只觉得是堵推不开的硬墙。山本身是什么?谁也说不准。”她忽然笑了,“小时候我总以为月亮跟着我走,走到哪儿都亮晃晃地照着,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我走得慢,离得远。可月亮自己到底是啥样?宇航员说它坑坑洼洼,可他们踩的也只是月亮的‘现象’啊。”

马克的手指在桌面上画着圈:“那咱们费劲巴力学知识,不就成了围着井沿打转?今天测测水温,明天量量水深,可井底下到底有啥,永远是个谜。”他忽然拍了下桌子,“这不就回到老问题了?自由意志这事儿,康德说这是‘二律背反’——你说人有自由吧,万事万物都有因果,哪来的自由?你说人没自由吧,咱们心里明明觉得自己能做选择。这就像站在岔路口,左边牌子写‘此路不通’,右边也写‘此路不通’,可你脚底下明明踩着路。”

苏拉把茶杯端起来,水汽模糊了她的眼镜片:“我奶奶信佛,她总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可又天天烧香求菩萨改运。她到底是信命,还是信自己能争一争?”她摘下眼镜擦了擦,“康德说,这类问题就像数学里的平行线,看着总像能交到一起,其实永远碰不着。因为咱们的认知能力就这么点,好比用直尺量曲线,怎么量都是直的,可曲线本身啥样,直尺说了不算。”

“那承认这一点,算不算是认输?”马克的声音低了些,“我爸总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以前觉得是谦虚,现在想来,可能是种智慧。就像农民种庄稼,知道啥时候该浇水,啥时候该施肥,可他未必知道土壤里的细菌咋干活,阳光咋变成粮食——可这不耽误他种出好麦子。”

“可总有人想刨根问底啊。”苏拉望着墙上的挂钟,钟摆晃来晃去,“我小时候拆坏了三块表,就想看看指针为啥会走。我爸说‘别瞎折腾,知道它准就行’,可我就是想知道里面的齿轮咋转的。康德是不是在说,有些齿轮,咱们这辈子都没机会看见?”

风渐渐停了,阳光慢慢挪过桌面,爬到马克的笔记上。他忽然指着自己写的“自由”两个字:“你说,要是咱们承认搞不懂‘物自体’,是不是反而轻松点?就像承认人终有一死,反而能好好活。以前总觉得得把所有事儿都弄明白,现在看来,留着点糊涂,说不定更自在。”

“但也不能全糊涂啊。”苏拉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个圈,又在圈外画了些小点,“圈里是咱们能认识的‘现象’,圈外是‘物自体’。咱们能做的,是把这个圈慢慢画大,让小点一个个进到圈里来。就像以前人不知道雷电是啥,以为是神发怒,现在知道是电荷放电——这就是把‘雷电’从圈外挪到圈里了。”

马克忽然笑了,他把书合上:“这么说,康德不是给咱们泼冷水,是给咱们划了个靶子?告诉咱们别瞎使劲,该往哪儿使劲。就像种地,知道哪块地能种,哪块是石头地,别白费劲。”

“可能还留了点念想。”苏拉的声音轻轻的,“他说‘物自体’虽然没法认识,但可以‘思之’。就像咱们不知道宇宙外面是啥,可不妨碍咱们琢磨。我奶奶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她未必见过,但这念想让她做事踏实。康德是不是也觉得,认知到了边界,总得留点地方给信仰?”

挂钟“当”地敲了一下,惊飞了窗台上栖息的麻雀。阳光已经爬到了书架顶层,照亮了一排蒙尘的书脊。马克端起茶杯,茶底的沉渣晃了晃:“不管咋说,至少弄明白一点——咱知道的,可能比自以为的少;但能知道的,也比想象的多。就像这杯茶,咱不用知道水分子咋运动,也能尝出苦中带甜不是?”

苏拉点点头,把眼镜戴上,镜片后的眼睛亮闪闪的:“说不定‘物自体’就像杯底的茶渣,看着模糊,可正因为有它,茶才有味儿呢。”

老图书馆里又安静下来,只有钟摆还在不紧不慢地晃,像在丈量着已知与未知之间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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