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连下了七天,小区门口的梧桐树根泡得发涨,昨天夜里终于撑不住,轰隆一声砸在停着的SUV上。老陈站在阳台抽烟,看着物业师傅们锯断枝桠,雨水顺着断裂的树干往下淌,像在淌血。
\"又看呢?\"老伴端着姜汤过来,\"再看车也修不好,保险公司说了,天灾不算免赔。\"
老陈没接话。他是退休的林业技术员,年轻时在秦岭栽过树,那时候镐头下去能听见冻土开裂的脆响,现在小区里的树,浇点水都怕烂根。手机弹出的暴雨红色预警还在闪,他点开气象图,密密麻麻的雨带把整个华北都罩住了,像块湿透的抹布。
迪卡拉底的课堂今天挪到了社区活动室,屋顶漏雨的地方摆着三个塑料桶,接水的滴答声倒成了天然的背景音。刚坐下,就见外卖员小张抖着湿透的雨衣冲进来,裤脚还在淌泥水:\"迪老师,今天这雨邪乎,我送单的时候,看见路边的排水管往外冒黑水,跟喷泉似的。\"
\"这不是邪乎,是自然在说话。\"迪卡拉底指着窗外,\"只不过我们太久没认真听了。\"
苏拉翻开笔记本,上面贴着她去云南调研时拍的照片:哈尼族人的梯田像叠起来的镜子,雨水顺着田埂一级级往下走,既不涝也不旱。\"以前的人懂跟自然商量,现在总想着命令自然。\"她指着照片里穿蓑衣的老人,\"他们说,田是爹,水是娘,不能瞎折腾。\"
马克嗤笑一声,他刚从网上看到某景区为了建玻璃栈道,炸掉了半面山壁的新闻。\"商量?现在人连跟邻居商量减点噪音都难,还跟自然商量?\"他晃着手机,\"上周那个台风,把沿海刚填的海堤冲垮了,花了几十个亿呢,还不如给渔民多买几艘救生艇。\"
老陈磕了磕烟灰,想起三十年前在林场的事。那年夏天也涝,山洪冲毁了新栽的树苗,场长红着眼要炸山修渠,被老支书拦下来:\"树是山的头发,你把头发剃光了,山不得生病?\"后来他们顺着山势挖了导流沟,第二年春天,沟边自己冒出了野蔷薇。
\"我孙子学校上周搞环保活动,\"坐在后排的张阿姨插话,\"孩子们捡了三袋塑料瓶,结果放学路上买冰棍,又用了一堆塑料袋。\"她叹气,\"现在的环保,咋跟演戏似的?\"
\"因为我们总把自然当外人。\"迪卡拉底从墙角拿起块风化的石头,\"你们看这纹路,是雨水刻了几百年的。人总说'改造自然',可谁见过鱼要改造水,鸟要改造天空?\"
这话让老陈心里一动。他想起去年去参加生态论坛,台上专家讲\"可持续发展\",ppt里全是数据模型,没一张真正的山林照片。散会时遇见当年的徒弟,现在在做生态旅游,拍着胸脯说:\"师傅,我那片林子,修了木栈道,游客能走到树顶看风景,绝对原生态!\"
雨稍微小了点,有人提议去河边看看。一行人踩着积水往护城河走,越靠近越不对劲——往日清澈的河水泛着绿泡沫,漂着被冲垮的菜地栅栏,还有只死鸭子肚皮朝上,随着浪头起伏。
\"前几年为了搞景观,把河底水泥封死了,\"老陈蹲下身,手指戳了戳岸边的混凝土,\"鱼没法产卵,水没法下渗,可不就成了臭水沟?\"他想起秦岭的溪流,石头缝里藏着虾米,踩进去能看见自己的脚底板。
苏拉突然指着远处:\"那是什么?\"
只见几个穿雨衣的人在河边种树,树苗光秃秃的,根上裹着保鲜膜。\"这雨里栽树,活不了。\"老陈直摇头,\"跟人输液不输营养液,光输自来水一个道理。\"
\"可总比不种强吧?\"马克反驳,他上周刚在蚂蚁森林种了棵梭梭树,电子证书还存在手机里。
\"强在哪?\"老陈反问,\"就像给病人喂安眠药,看着睡安稳了,其实病没好。\"他扒开一棵新栽树苗的根部,保鲜膜裹得严严实实,须根都捂烂了,\"以前我们栽树,得先把土松三遍,让根能喘气,现在倒好,恨不得给树穿盔甲。\"
雨又大了起来,砸在伞面上噼啪响。迪卡拉底让大家围成圈,听雨声穿过树叶的动静:\"你们听,不同的树,雨声都不一样。松树是沙沙沙,杨树是哗啦啦,这是自然在跟我们打招呼。\"
老陈忽然笑了。他想起刚工作时,老支书教他认树,说\"每棵树都有脾气,你得顺着它\"。那时候没什么先进设备,育苗全靠看天,可成活率比现在高多了。
\"我知道该咋办了。\"回家路上,老陈给徒弟发了条长语音,\"把你那木栈道拆了,让游客踩着落叶走;别搞什么树顶观景台,找几棵老树,绑上秋千——人要想亲近自然,得先学会蹲下来。\"
雨夜里,老陈翻出压箱底的造林日记,泛黄的纸页上记着:\"3月12日,阴,栽油松200棵,浇定根水时要听,听见水渗进土里冒泡,才算喝饱了。\"窗外的雨还在下,但他好像听见了新芽顶破泥土的声音。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老陈在小区群里发了条消息:\"有愿意种树的吗?不用买树苗,去护城河对岸挖点自生的野荆条,那玩意儿耐活,还能挡挡水。\"
晌午的时候,楼底下聚了二十多号人,有拎着铁锹的,有扛着水桶的,小张骑着外卖车也来了,车筐里装着从菜市场讨来的玉米秸秆——\"我爷说,裹在根上能保墒。\"
老陈看着众人踩着泥泞往河边走,突然觉得,比起那些宏大的环保口号,此刻沾在裤脚上的泥点,才是最实在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