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叔家的炕桌被搬到院里的老梨树下,阳光透过叶隙洒在桌面上,斑斑点点的像撒了把碎金子。苏拉正帮着木婶择豆角,忽听院外传来一阵拐杖点地的声响,抬头一看,见个白胡子老汉被人扶着走进来,怀里抱着个黑布裹着的木匣子,匣子边角磨得发亮,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这是村里的长老,姓石。”木叔赶紧迎上去,往石凳上让,“石伯,您咋来了?”
石长老没直接坐下,先把木匣子往桌上一放,黑布一掀,露出个雕花梨木盒,锁是铜的,上面刻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迪卡拉底先生是远方来的智者,”他声音沙哑得像磨砂纸,“这些东西,或许先生能看懂。”
迪卡拉底打开木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本典籍,书页是黄褐的粗麻纸,边角卷得像波浪,上面用炭笔写着字,笔画弯弯曲曲的,看着既像图画又像文字。
“这是……啥字啊?”苏拉凑过去,指着其中一页,“这个像条蛇,那个像朵花,咋认?”
石长老摸了摸胡子:“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字,叫‘纹语’。村里现在能认全的,也就剩我了。本来是不对外人看的,可先生是为求道来的,该让这些字见见光。”
马克拿起最薄的一本,纸页脆得像干树叶,他小心翼翼地翻了一页,见上面画着个人站在田埂上,旁边写着串纹语,忍不住咋舌:“这字看着费劲,写起来也麻烦,他们咋不用咱们的字?”
“老祖宗说,话能骗人,字能改样,只有这纹语,一笔一划都照着天地万物的模样画,骗不了人。”石长老指着那个像蛇的符号,“这个念‘柔’,你看蛇在草里游,看着软,可能缠死狼,这就是柔里带刚的理。”
迪卡拉底把典籍摊开,阳光照在字上,能看到纸页里嵌着的细沙,像是从沙漠里带来的。他指着一页画着日月的纹语问:“这是说昼夜交替?”
石长老眼睛一亮:“先生真有见识!老祖宗说,日头出来了,人就得干活,月亮出来了,人就得歇着,这是天定的规矩,破不得。就像地里的麦子,该浇水时浇水,该晒时晒,急不得,也慢不得。”
苏拉拿起一本画着很多人的典籍,其中一页画着两个人分饼子,一个人多拿了半块,另一个人却笑着摆手。旁边的纹语歪歪扭扭的,她盯着看了半天,忽然道:“这是不是说,分东西不用太匀?”
“差不多。”石长老点头,“老祖宗说,谁家孩子多,就该多拿点;谁家壮劳力少,就少拿点。算得太精,伤和气。就像院里的梨树上的果子,高处的够不着,矮处的大家分,谁也别惦记别人够不着的,心就平了。”
马克却皱着眉,指着一页画着洪水的纹语:“这上面说啥?我看着像发大水时,大家把粮食往高处搬。”
“是说‘共担’。”石长老的声音沉了沉,“五十年前发大水,村里的粮仓快淹了,男人都跳进水里扛粮袋,女人就在高处接,连孩子都帮忙递绳子。那时候谁也没算自己扛了多少,只想着别让粮食泡了水。老祖宗说,天塌下来,不是一个人能顶的,得大伙儿搭着肩,才顶得住。”
他顿了顿,看着马克:“后生,你觉得这道理对不?”
马克挠了挠头,想起自家的粮铺,每次分粮都用秤称得毫厘不差,少一钱都得补回来。他爹总说“亲兄弟明算账”,可这典籍里说的,倒像是“糊涂账”。可转念一想,石长老说的洪水时扛粮,要是那会儿还忙着算账,粮食早泡汤了。
“好像……各有各的理?”马克说得没底气。
“不是各有各的理,是各有各的用处。”迪卡拉底指着分饼子的那页,“买卖东西得算清账,可街坊邻居分点吃食,算太清就生分了。就像这纹语,看着糊涂,藏的是过日子的软道理;咱们的字清清楚楚,说的是做事的硬规矩。”
晌午吃饭时,大家还在琢磨那些典籍。木婶端上蒸红薯,苏拉边吃边说:“我刚才看那本讲手艺的,画着木匠做桌子,不光要做得结实,还得在桌腿上刻点花纹。老祖宗说,‘用着得劲,看着顺心,才是好物’。这不就是说,东西不光要有用,还得好看?”
“好看不当饭吃。”马克咬了口红薯,“我爹说,桌子能放东西就行,刻花纹费工时,卖不上价。”
“可天天看着顺眼的桌子,吃饭都香点。”苏拉反驳,“就像木叔家的土炕,铺着粗布褥子,看着普通,可躺上去舒坦,这就是‘顺眼’的好处。”
石长老听着他们争,忽然笑了:“老祖宗说,‘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做张糙桌子,自己用着硌得慌,再便宜也不值;做张好桌子,看着舒心,用着得劲,花点功夫值当。”
下午,石长老又拿出本讲“对错”的典籍。其中一页画着两个人吵架,一个人指着太阳说“是圆的”,另一个人说“是方的”,旁边画着个老人,指着自己的心笑。
“这是说,俩人都对,也都不对。”石长老解释,“太阳本来是圆的,可要是你站在井底下看,它就像方的。人站的地方不一样,看到的就不一样,别总觉得自己对,别人错。”
马克这下不乐意了:“对错哪能这么含糊?偷东西就是错,助人就是对,哪能因为站的地方不一样就变了?”
“偷东西是错,可要是为了快饿死的孩子偷个饼子呢?”苏拉反问,她想起以前在城里见过的乞丐,为了孩子抢过包子铺的剩包子。
“那也不对!”马克梗着脖子,“错了就是错了,找借口没用!”
“可老祖宗说,得看‘根’。”石长老敲了敲那页典籍,“偷东西的根是‘贪’,就错;根是‘救’,就有可原谅的地方。就像地里的草,有的是害苗的,得拔掉;有的能当药的,就留着。不能见草就拔。”
迪卡拉底看着争论的两人,忽然道:“你们看这纹语,为啥画得像图画?因为图画能让人多想,文字却容易把人框住。这些典籍不说‘必须怎样’,只说‘曾经怎样’,就是想让后人自己琢磨,啥时候该硬,啥时候该软。”
傍晚时分,石长老要把典籍收回去了。苏拉捧着那本讲自然的,舍不得松手:“这里面说,‘树高了招风,水满了溢出来’,是不是说,啥都不能太满?”
“是这个理。”石长老接过典籍,小心地放进木盒,“就像你吃饭,七成饱最舒坦,撑到十成,就该难受了。过日子也一样,钱够花就行,贪多了,就像满水的缸,晃一晃就洒了。”
马克看着木盒被锁上,忽然问:“这些道理,村里的孩子都学吗?”
“学,从会说话就学。”石长老把木匣往怀里一抱,“不是逼着背,是干活时慢慢说。比如锄地时说‘草要除根,理要说透’,缝衣裳时说‘线太紧易断,话太满易翻’。日子就是课本,干活就是上课。”
马车要离开时,石长老又拄着拐杖来送。他没再说啥大道理,只塞给迪卡拉底一块刻着纹语的木牌:“这上面是‘常想常新’,先生带着,路上琢磨。”
苏拉回头看,见石长老还站在老梨树下,白胡子在风里飘。她忽然觉得,那些典籍里的字虽然难懂,藏的道理却像村里的溪水,看着清浅,底下却深着呢。
马克赶着车,忽然哼了句:“说不定我爹也该看看这些典籍,别总想着把账本算得比头发丝还细。”
迪卡拉底摩挲着那块木牌,上面的纹语摸着凹凸不平。他想,这些古老的智慧,就像这木牌上的纹路,看着旧,却经得住琢磨,不管过多少年,只要有人肯用心看,总能品出新味道来。
车轱辘碾过村口的石子路,把梨树下的影子拉得老长,像那些没说完的道理,在风里轻轻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