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厅的陈列柜里,一本烫金封面的古抄本静静躺着,书页边缘泛着褐色的光泽。马克踮着脚,盯着扉页上的插画——亚当和夏娃站在果树下,蛇盘在枝桠上吐着信子,像根歪歪扭扭的红绳子。“他俩为啥要吃那果子?”他挠着后脑勺,校服领口的扣子又崩开了,“明知道上帝不让吃,偏要逞能,这不自找的吗?”
苏拉的蓝布裙子沾了点展柜的灰尘,她正对着另一幅插画出神:一群人围着十字架,有人哭泣,有人举着石头,最底下的人却伸着手,像是要接住什么。“迪老师,”她忽然回头,声音轻得像羽毛,“‘爱人如己’和‘原罪’,怎么好像拧在一块儿?人天生就有错,还能好好爱人吗?”
迪卡拉底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石榴,果皮红得发亮。“很久很久以前,在中东的沙漠里,牧民们围着篝火听故事,”他把石榴放在展柜上,“他们说,上帝造了亚当夏娃,把他们放在伊甸园,只有一条规矩——别吃善恶树上的果子。可蛇说‘吃了能像上帝一样聪明’,他俩就摘了果子。”
马克伸手想去碰石榴,被苏拉拍了下手背。“我妈说‘好奇心会惹祸’,”他嘟囔着,“就像我偷偷拆了闹钟,结果装不回去,挨了顿揍。这‘原罪’是不是就是说,人天生就爱犯傻?”
“更像说人天生就有选择的权利,”迪卡拉底剥开石榴,红宝石似的籽滚在掌心,“上帝没把他们捆在树上,给了自由,也给了犯错的可能。就像你拆闹钟,是想知道里面的齿轮怎么转,这好奇本身没坏,只是没考虑‘拆了装不回去’的后果。”
苏拉捡起颗石榴籽,对着光看:“那‘爱人如己’呢?亚当夏娃犯了错,上帝没罚他们消失,反而给他们缝了兽皮衣服。是不是说,就算人会犯错,爱也能跟着?”
“有个故事更有意思,”迪卡拉底往两个学生手里各放了把石榴籽,“有个妇人被抓住,按规矩该用石头砸死。耶稣说‘谁没犯过错,就先扔石头’。结果那些人一个个都走了,最后耶稣对妇人说‘回去吧,别再犯错了’。”
马克嚼着石榴籽,忽然瞪大了眼睛:“这不等于没惩罚吗?我爸说‘犯错就得受罚,不然记不住’。上次我打碎了爷爷的花瓶,挨了揍,现在看见花瓶都绕着走。”
“惩罚是让你怕疼,”迪卡拉底指着抄本上的“宽恕”二字,“宽恕是让你知道,错了能改,不用一辈子背着石头。就像你打碎花瓶后,帮爷爷扫碎片,陪他去买新的,这比挨揍更管用——你记着的不是疼,是怎么弥补。”
展厅的光线透过彩色玻璃,在抄本上投下斑斓的光斑。苏拉想起邻居家的张奶奶,儿子年轻时不学好,进了监狱,张奶奶天天去扫楼道,见人就赔笑。后来儿子出来了,开了家修车铺,逢人就说“我妈没嫌我脏,我不能再让她抬不起头”。“这就是救赎吧?”她轻声说,“不是老天爷原谅你,是你自己肯变成值得被原谅的人。”
“可宗教伦理和咱们学校的规矩不一样,”马克忽然说,“校规写着‘不许打架’,犯了就扣分;可‘爱人如己’没写在纸上,咋知道做得对不对?”
迪卡拉底从包里翻出张老照片,是群孩子围着个盲人过马路。“你扶老人过马路,不是因为校规让你做,是心里觉得‘要是我奶奶过马路没人扶,该多着急’。”他指着照片,“宗教伦理像颗种子,种在心里,长出来的是‘我该怎么做’,而不是‘别人要我怎么做’。就像沙漠里的牧民,他们不说‘上帝让我帮你’,只说‘你渴了,我这有水’。”
苏拉看着抄本上的“爱人如己”,忽然想起自己给灾区捐文具时,特意挑了最漂亮的笔记本。当时没多想,现在才明白,那是希望收到本子的孩子,能像自己收到新本子时一样开心。“原来‘如己’就是把别人的难处,当成自己的难处啊。”
马克把石榴籽的壳吐在手心里,慢慢捏碎:“那‘救赎’是不是说,不管以前多糟,都能重新开始?就像打游戏输了,能重新开局?”
“差不多,”迪卡拉底把石榴皮收进垃圾袋,“但比重新开局实在——你得捡起自己打翻的牛奶,擦干净桌子,而不是指望游戏里的‘复活甲’。”
展厅外传来教堂的钟声,悠远而清亮。马克跟着钟声的节奏蹦了蹦,忽然说:“我以前总觉得宗教是老太太们烧香拜佛,现在才知道,原来跟咱们帮同学讲题、给流浪猫喂吃的,是一回事。”
苏拉走在最后,又看了眼那本古抄本。书页间仿佛飘出沙漠的风,带着篝火的暖意,还有句轻轻的话:爱不是规矩,是你递给陌生人的那杯水,自己先尝到了甜。外面的阳光正好,几个孩子在广场上追逐,笑声像撒了把珍珠,滚得满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