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巷的墙根下积着层颜料渣,红的绿的混在一起,像块被踩脏的调色盘。马克刚拐进巷子,就听见“哐当”一声,一个画架从二楼的窗户里探出来,差点砸在他脚边。
“对不住对不住!”楼上探出个脑袋,头发乱得像团鸟窝,下巴上沾着块靛蓝颜料,“手滑了。”
“是阿哲吧?”苏拉从后面跟上来,仰头喊了句,“我们是迪卡拉底老师的学生,约好今天来拜访的。”
那脑袋缩回去,没一会儿,巷口的铁门“吱呀”开了。阿哲搓着手上的油彩,指缝里还嵌着点赭石色:“进来吧,地方乱。”
画室比想象中还小,四壁都钉着画框,地上堆着没干的画布,空气里飘着松节油的味道。最里头的画架上绷着张半完成的画,一半是浓墨重彩的星空,一半是印着二维码的广告牌,两种画风拧在一块儿,看着有点别扭。
“这是……”小雅指着那幅画,没好意思说下去。
“客户要的。”阿哲抓了抓头发,颜料蹭到额头上,“说要‘艺术感’,又得让扫码的人一眼看见。我改了八遍,昨儿半夜才画成这样,估计还得返工。”
迪卡拉底走到画架前,手指在画布边缘停了停,没碰:“星空是你想画的?”
“嗯。”阿哲踢了踢脚边的颜料管,“小时候在乡下奶奶家,夏天晚上能看见银河,铺在天上跟块大画布似的。那时候就想,长大了天天画这个。”他指了指画里的二维码,“这是现实,甲方爸爸要的‘流量密码’。”
苏拉从帆布包里掏出瓶矿泉水递过去,瓶身上很快印上了几个彩色指印:“你不是在画展上得过奖吗?那幅《麦浪》,我记得评委说很有生命力。”
提到那幅画,阿哲眼里亮了亮,转身从柜子顶上翻出本画册,翻开其中一页。画面上的麦浪翻滚着扑向天空,麦穗上的光像是活的,看得人心里发暖。“那是三年前画的,没考虑卖钱,就想画出风吹过麦田的劲儿。”他合上画册,“现在不行了,房租每月八千,颜料钱也涨了,不接商业单就得喝西北风。”
小林注意到墙角堆着些包装精美的礼盒,上面印着“定制肖像”:“这也是接的活?”
“给老板画全家福,要把啤酒肚画成八块腹肌,把黄褐斑画成美人痣。”阿哲笑了笑,笑得有点涩,“上回有个客户,让我把他的宠物狗画成老虎,说‘显得有气势’。我跟他吵了一架,单子黄了,那周的饭钱都没着落。”
迪卡拉底坐在堆着画布的椅子上,看着墙上阿哲早年的作品——有背着画板的流浪歌手,有蹲在路边吃盒饭的建筑工人,线条里带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那时候不怕没钱?”
“怕啊,但更怕画得不像自己。”阿哲蹲在地上,捡起支断了的画笔,“毕业时跟几个同学合租,挤在阁楼里,每天啃面包画画。那时候觉得,只要能一直画,饿肚子都值。可后来同学一个个转行了,有的去做设计,有的开了画室教小孩涂鸦,就剩我一个还守着这些破画布。”
他忽然站起来,走到窗边,指着巷口的画廊:“那家老板前几天找我,说要是我肯画点‘大众喜欢的’,就给我办个展。他说的‘大众喜欢的’,就是画明星、画网红,颜色越艳越好。”
“你答应了?”小雅问。
“没。”阿哲的手指抠着窗台上的裂缝,“可我妈打电话来,说我爸腰不好,得做手术。我算了算,手术费够我买半年的颜料,够交三个月房租。”他转过身,眼里的光暗了下去,“你们说,我要是画了那些画,算不算对不起当年在麦田里发誓要画一辈子星空的自己?”
苏拉在本子上写着“理想的纯度”,又划掉,改成“面包与星空”:“我觉得不算。就像你得先吃饱饭,才有劲儿去麦田。你看那些农民,春天播种是为了秋天收获,可他们也会在田埂上种点向日葵,不为吃瓜子,就为好看。接商业单是播种,画星空是种向日葵,不冲突啊。”
“可向日葵长在田埂上,不占庄稼地。”马克指着那幅半完成的画,“你这画里,星空快被二维码挤没了。要是一直这么让,最后田埂上都种满庄稼,向日葵去哪长?”
他想起自己家族里的一个叔叔,年轻时爱拉小提琴,后来为了接手家里的生意,把琴锁进了柜子,如今每次喝酒都要哭一场,说自己“这辈子白活了”。“有些妥协是暂时的,有些妥协是把自己卖了,还帮着数钱。”
阿哲愣住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布边缘:“那怎么分?哪个是暂时的,哪个是卖了自己?”
“看心还跳不跳。”迪卡拉底忽然开口,指着阿哲胸口,“你画《麦浪》时,这里是不是跳得特别厉害?画那些八块腹肌的老板时,这里是松快,还是发闷?”
阿哲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能调出最温柔的暮色,也能画出最俗气的金元宝。他想起画《麦浪》时,半夜惊醒,想起奶奶家的月光,爬起来就往画布上抹颜料,浑身的血都在烧;画那些定制肖像时,手腕是僵的,心里像压着块湿抹布。
“发闷。”他低声说,“有时候画着画着,就想把画笔折了。”
“那就别折。”迪卡拉底走到那幅半完成的画前,“把二维码画小点儿,让星空多露出来点。就说‘这是艺术的呼吸口’,甲方要是不懂,就跟他说‘留着这口呼吸,画才能活,活了才有人看,有人看才有钱赚’。”
阿哲眼睛亮了亮:“还能这么说?”
“为啥不能?”苏拉笑了,“就像给花浇水,得顺着根浇,不能往花瓣上泼。你得找到既不呛着自己,又能让别人接受的法子。我表姐是做翻译的,她老板让她把诗翻得‘通俗易懂’,她就把比喻留着,把生僻词换成常用的,结果那本书卖得特别好,好多人因为她的翻译爱上了诗。”
“可万一甲方就是不让呢?”小林推了推眼镜,“就是要把星空全盖住呢?”
“那就跟他说再见。”马克的声音很沉,“饿肚子难受,心里发闷更难受。人这一辈子,总得知哪口气不能松,松了就再也挺不直腰了。”
阿哲走到画架前,拿起画笔,蘸了点钴蓝颜料,小心翼翼地往二维码旁边抹了抹,那抹蓝色像滴进水里的墨,慢慢晕开,离星空又近了点。“其实……我可以接一半商业单,留一半时间画自己的。”他像是在跟大家说,又像是在跟自己说,“我爸的手术费,我可以跟老板商量,先付一部分,剩下的按月结。我还可以去教小孩画画,一小时也能赚点钱。”
“这就像走钢丝。”迪卡拉底看着他手里的画笔,“左边是饿肚子,右边是丢了魂,得找到中间那根线。线可能很细,但只要踩稳了,就能往前走。”
阿哲忽然笑了,这次笑得很亮,额头上的颜料都跟着颤:“你们来得正好,我刚才差点就把那幅星空全涂了。现在想想,我奶奶说过,种地不能太贪,得留块地种点自己爱吃的菜。”
他把那幅半完成的画转过来,让星空对着窗外。夕阳刚好从巷口照进来,给画布上的星星镀上了层金边,二维码在光里显得没那么扎眼了。
“我再改改。”阿哲拿起画笔,手腕灵活了不少,“就说这星空是‘梦想的背景板’,谁扫码谁沾点梦想的光。”
大家都笑了,松节油的味道里,好像混进了点麦田的清香。
离开美术巷时,小雅回头望了望,阿哲的窗户开着,能看见他举着画笔的影子,在夕阳里轻轻晃动,像在跟天空里的星星打招呼。
“他能守住那片星空吗?”小林问。
“不知道。”苏拉合上本子,“但他知道该往哪下笔了,这就比啥都强。”
马克想起阿哲画里的星空,想起自己处理家族事务时,也曾在会议室的窗台上看见过月亮,那时觉得它碍眼,此刻却觉得,那点光再弱,也比会议室的白炽灯暖。
“理想和现实,就像白天和黑夜。”迪卡拉底的声音混着晚风,“谁也吃不掉谁,关键是在白天种好地,在夜里看好星星。”
巷口的路灯亮了,街道的树影拉得很长。美术巷的墙根下,那层颜料渣在灯光里闪着光,像片落满星星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