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氏船行的内部码头上，挺立着几艘略显陈旧的大船，船身斑驳，磨损处尽显出经年战斗的痕迹。
众多工匠抬着木材上上下下，船底龙骨处正有数人吆喝着钻孔凿缝，将老旧船身上的朽木一块块替换下来，铁钉敲进木缝的声响此起彼伏，十分嘈杂。
池月啧啧称奇，古代的造船技术竟比她想象中还要成熟。
“已经五日了，为何还没有动静？”
温彦修上前两步，同她并肩站在船舷边。
“家主放心，我有信心，只要我们时刻做好准备待战，此局必胜。”
池月一脸的志在必得，衬得温彦修有些不安，他也不知眼前这姑娘为何有着运筹帷幄的笃定，但观她神色，自己似乎也受其感染，心底踏实起来。
何总管快步走来，面色凝重地低声道：“家主，都督带着一队人来了！”
池月闻言偏头朝温彦修咧嘴一笑，“说曹操曹操到。”
二人整了整神色，回头时水军都督王禀已带着亲卫走至近前，他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武将，常年在船上操练，皮肤晒得黝黑发亮，要说温宁的一片祥和，那自然少不了他的功劳。
“王都督大驾光临，彦修有失远迎，惭愧惭愧，不知您今日为何而来？距离交期可还有半月呢！”温彦修恭敬朝他行了一礼。
王禀粗声大笑，“本官今日沐休，便想着来看看我那些老伙计怎么样了。”
“都督将船交给我温氏船行，自然要放一百个心。”
“本官倒是放心，但近日我这眼皮跳得狠，心中便有几分不安。再说本官那老母亲，你知道的，她向来信些神神鬼鬼的事，这不，前几日请高人给我卜了一卦，说我是犯了小人！”
“都督刚正不阿，为人坦荡，手握重兵，又是我们温宁的大功臣，谁人敢对您不利？”
“呵呵，要说整个温宁谁跟我最不对付，除了刘谋还能有谁？”
“您要说刺使刘大人，那彦修倒能说上几句了。”
“你若要在本官面前说他好话，那便省省吧！”王禀轻嗤一声，大步往船那边走去。
“都督，您误会了，彦修并非那个意思。”
“那你就是要说他坏话咯？”王禀斜眼看他。
“不敢，刘大人掌管一方财政，我们温氏船行还得仰仗他扶持。”
“你们商人重利，谁是你们的活财神你得分清楚，本官一年给你们多少生意做，那可得摸得清清楚楚！”
“都督说的是，不过您这次送来的这批船，属实老了些，依我之见，不如——”
“不如什么？让本官舍了这批旧船？这两年中央财政缩减，本官作为水军都督，自然要秉持能用便用的原则，在不影响行军以及后续军资补给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减少军用开支，这才对得起陛下对我的信任！”
身后的池月忍不住想笑，这王禀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在给自己挽尊。
温彦修同她提起过，王禀一年前便提报了更换新船的折子，却被刘谋以“靡费过重”为由压下，此事在军中传得沸沸扬扬。
如今他口口声声为国节俭，实则是被逼无奈，只得拿旧船充数，也因为此事，他与刘谋结下梁子，心中早已愤懑难平。
“都督一心为国，令人钦佩，是彦修狭隘了。”
王禀听了这话也消了火气，爽朗道：“别的咱也不提了，今儿个本官就想看看船的修整进度，下一批的军资补给还得靠它们呢！”
“是，都督请随我来。”温彦修引着王禀沿码头前行，“眼下工程已进行了一大半，约莫还能提前两日完工，绝对不会耽搁您的大事。”
王禀负手走在前方，“如此甚好。”
动作熟练而麻利的船工们吆喝着捶打船板，然一声清脆响亮的“喀嚓”却极为突兀地响起。
船身微微一颤，几根新换上的龙骨竟在锤击下猝然断裂。
王禀脸色骤变，探头往下一看，只见几个船工正慌乱地扶着断裂的木料，脸上写满惊惶。
“不是让你们轻着点吗？怎么回事？”工头模样的男子低声训斥，正巧被王禀听得正着。
他脸色铁青，几步跨到断裂处，伸手一摸木料断面，指尖立即传来粗糙干裂的触感，顿时气得暴跳如雷：“温彦修，你们温氏船行便是这么敷衍本官？”这木材分明是陈年旧料，早已经了水蚀，怎堪用作军船龙骨？你莫不是欺本官不懂船务？”
温彦修闻言亦做神情惊惧样，“都督息怒，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本官眼见为实，证据就摆在你我面前，你居然还跟我提误会？”王禀怒极，手指指着那断裂的龙骨，你倒跟我说说这是什么误会？我告诉你，此事已经涉及军事，本官定要治温氏船行一个不敬军务之罪！”
何总管急忙上前，大声朝方才那工头喝道：“到底怎么一回事？这种朽木怎么会用在都督的军船之上？还不速速回话！”
工头扑通跪地，浑身颤抖，“小的，小的也不知这木料早已朽坏，验货的冯二郎说这批楠木是前几月才从南边伐来的上等材料，他签了字画了押，小的才敢放心上船。”
何总管立即喝令将冯二郎押来，不多久，一名醉醺醺的衣着光鲜的男子被推搡着上前来。
冯二郎打着酒嗝，脚步踉跄地朝温彦修一叩礼，“不知家主唤我何事？”
“青天白日，你怎喝得酩酊大醉，成何体统！”何总管怒喝。
谁知他眯眼晃脑，浑然不觉事态严重，“不过是饮了几杯解乏罢了，你们何必小题大做？”
温彦修目光骤冷，将龙骨的断料摔在他面前，“冯二郎，我问你，谢家送来的木材可是你验的？”
冯二郎看也没看那断木，只懒懒一笑：“确是我验的，这原料生意向来是三老爷管辖，谢老板又是三老爷的故交，那自是靠得住！”
“欺人太甚！我温氏船行的声誉岂容你们如此败坏，来人，将他给我拖下去，以船行行规论处，再逐出温宁！”
冯二郎闻言大骇，酒也清醒了一半，“不，不，我是三老爷家的，你们怎敢对我这般，我不服，我不服！”他失声大喊，“三老爷马上便要跟尚州刺史刘大人府上结亲，以后温氏船行还得看他老人家的脸色，你们这样对我，迟早要被温氏船行扫地出门！”
话音远去，很快船坞那头传来一阵痛苦不已的惨叫。
池月心中窃喜，这冯二郎果然没让她失望，被她哄着喝了两碗酒，便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王禀听了这话，脸色早已阴沉不堪，“好哇，好哇，竟在这处等着本官呢！这批军粮若是因船失事而误了军需，本官少不得要脱下一层皮，好歹毒的诡计！”
他轻眯着眼，冷笑着看向温彦修，“温氏船行偷工减料，企图贻误军机，来人，上报府衙查封船行，即刻拘押所有涉事船工。温彦修，你作为温氏家主，纵容家人祸害军务，罪责难逃，你可知罪？”
温彦修神色不动，缓缓抬手制止身旁欲争辩的管事，他直视王禀，声音沉稳而清晰：“王都督，此事实乃彦修监督不利，亦是我三叔利欲熏心，但温氏船行几十余载，向以信义立身，断不敢有丝毫欺瞒，更不敢有贻误军机之举。”
他见王禀怒意未消，又说道：“好在如今船未下水，大祸还未酿成，所有龙骨皆可重新更换。”
“哼，才半月之期，你如何能完成？”
“此次是我温氏船行的过错，便应由我温氏船行承担。”温彦修抬手指向码头东边的另外几艘巍峨商船，“都督请看，那几艘新船不日便能竣工，都督可用它们执行本次运送军资的任务，行船速度必能大幅提升。”
“家主，不可，那是即将交货的商船啊！”何总管神色焦急。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军务重于泰山，乃是我等应尽的义务。”温彦修说得冠冕堂皇，唬得王禀一愣一愣。
“不过，彦修有个不情之请，望都督对温氏船行手下留情！三叔之过亦是温氏之罪，彦修愿免去所有费用替都督翻新军船，只愿都督成全温氏将功补过之机。”
王禀闻言紧蹙的眉头骤然一松，心道这温彦修确实识相，便缓缓开口：“既如此，不知者无罪，那便免了温氏船行的连带责任，但你那三叔的罪责，本官若是轻易放过，未免太过仁慈，罚他去府衙领上八十杖刑，不为过吧？”
温彦修拱手谢恩，神色肃然：“不为过，当然不为过，彦修多谢都督慷慨之恩！”
送走王禀，池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没想到，家主竟这么会演戏。”
“那也得亏阿岳多日教导有方。”
“不，是家主天赋异禀。”
“那我呢，我今日演得如何？可还算合格？”何忠一改往日的严谨神色，适时插话问道。
“好，都好，满分！”池月拍拍他的肩。
何忠也不恼，经过这一遭，他算是对眼前这小姑娘佩服得五体投地，哪里还有闲工夫扯那老不老小不小的礼仪之说。
温彦修禁不住轻笑一声，“我活了二十余载，还未曾有今日这般畅快！如此一来，三叔必会收敛，短时间内定是不敢再寻我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