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脸上的笑容，随着年值功曹的叙述，一点一点地僵住了。
年值功曹被这目光看得心中发毛，话说到一半，见孙悟空脸色不对，连忙又补充道：
“当、当然，小神所说，仅是指‘血缘亲属’而言，至于他们修行千年，是否结交了些山精野怪、左邻右舍作为朋友，那小神就不得而知了。”
“或许……或许也是有的，只是小神位卑职小，情报有所遗漏也说不定……”
他这番补救的言辞，说得干巴巴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毫无说服力。
天庭的情报网络，依托于周天神只、山川土地、城隍社令的互通有无，对于下界稍有气候的妖王精怪，其出身、跟脚、大致关系，即便不是了如指掌，也绝不会相差太远。
那三只犀牛精若真有能凑出数百万两白银的“豪富亲友”，天庭的档案里不可能全无记载。
因此，孙悟空根本没把年值功曹后面那句“或许有遗漏”的场面话听进去。
他微微扭过头，脖颈似乎发出了极轻微的“咔”声，那双总是半开半阖、看似漫不经心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瞳孔深处仿佛有两簇冰冷的金色火焰在幽幽燃起。
“所以……”
孙悟空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你的意思是……老孙我，被那三个遭瘟的犀牛……给骗了？”
“小神不敢妄自下结论！”
年值功曹吓得后退了半步，腰弯得更低，“此……此皆是小神道听途说，未必准确，或许那三妖确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交情，又或者他们暗中还藏有惊人的财富……”
他避重就轻，不敢直接回答。
但此时此刻，没有回答，往往就是最明确的回答。
庭院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晨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沙沙作响，却更衬得这寂静压抑得可怕。
年值功曹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只能看到孙悟空脚下那片青石板，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
那是孙悟空的笑声。
笑声低低的，
“嘿嘿……哈哈哈……好，好得很！”
孙悟空笑着，缓缓从石台上站了起来。他并未看向年值功曹，而是仰头望天，阳光落在他脸上，却仿佛照不进那双骤然变得幽深冰冷的眼眸。
“终日打雁，今日竟被雁啄了眼……有意思，真有意思！”
下一瞬，只听得“砰”的一声爆鸣，并非巨响，仿佛空间本身被蛮横地撕裂，石台上孙悟空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只余下原地一圈微微扭曲的空气涟漪，以及几片被骤然卷起的、缓缓飘落的枯叶。
看着离去的孙悟空，年值功曹有些感慨，
其实大圣是很纯粹的，不然也不会受那么多人爱戴了，对于大圣而言，你可以打他，但你不能骗他，你打他，他不会在意，可你要是敢骗他，那就惨了。
因为大圣金刚不坏，所以打他对他而言没什么影响，
而骗他，
首先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大圣相信你，
而你却辜负了大圣的信任……
想到这里，年值功曹早就无灾无害的神躯也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
青龙山，玄英洞。
昔日虽不算繁华鼎盛却也颇有气象的妖王洞府，此刻一片狼藉冷清。
洞门歪斜，甚至破了一个大洞，像是被什么巨力粗暴地撞开。
洞府大门处，孙悟空面无表情地站着，右手随意地提着一个身材魁梧、顶着硕大牛头的妖精。
“所以说，你们大王早就跑了？”
“是……是是是！”
“老爷明鉴，千真万确，小的不敢有半句虚言啊。”
那牛妖哭嚎着，声音嘶哑，“那天晚上……一切都好好的，三位大……那三个杀千刀的还吩咐我们收拾洞府，说……说老爷您宽宏大量，给了他们筹款的时间。”
“可第二天一早，小的们起来，就发现……发现他们不见了……他们……他们定是连夜从那里溜了啊。”
“老爷，小的们也是被蒙在鼓里，一早醒来才发现被抛弃了啊，好多兄弟见势不妙，当时就散了，只有我们几个没处可去，又……又舍不得这经营多年的洞府，才……才壮着胆子留下……”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
这小妖怪后面在说什么孙悟空已经听不下去了，看着那涕泗横流的妖精，孙悟空也没了为难他的想法，归根结底不是他的错。
将其放下，孙悟空却开口道：“现在，这玄英洞，就剩你们这几个了？”
牛妖一愣，茫然点头：“是……是……”
“那你，现在是这里的大王了？”孙悟空又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不敢！不敢！小人何德何能！小人……小人马上就走，立刻滚出青龙山，绝不敢再污了老爷的眼！”
牛妖以为孙悟空要追究他“僭越”或“占山”之罪，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
“不必逃了。”
孙悟空摇头，他伸手，一股柔和但坚韧的力量托起那瘫软的牛妖，让他站直。
“既然阴差阳错，成了这里的头儿，老孙便跟你交代几件事。”
牛妖站都站不稳，全靠那股力量支撑，闻言又惊又疑，连忙道：“老爷只管吩咐，莫说几件，就是几十件、几百件，小的就是肝脑涂地，也必定照办，绝不敢有丝毫违逆。”
孙悟空笑了笑：“也不必如此，老孙只要你答应两件事：第一，从今往后，在这青龙山玄英洞地界，不可再行那草菅人命、滥杀无辜之事；第二，莫要学你那三个前任，去搞什么邪神淫祀、骗人供养。”
“就这两条，你可能做到？”
牛妖听完，愣住了，牛眼瞪得老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就这么简单？不杀人，不骗供？这……这算什么条件
“老……老爷……就……就只这俩要求？”牛妖结结巴巴地问，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怎么？嫌少？”孙悟空似笑非笑。
“不不不！不是！”
牛妖猛地反应过来，连连摆手，随即又觉得不对，赶紧拍着自己厚实的胸脯，砰砰作响，赌咒发誓：
“老爷放心，小的虽然本事低微，但也知道好歹，老爷今日不杀之恩，已是再造，这两条规矩，小的铭记在心，刻在骨头上，从今往后，玄英洞上下，若有谁敢害一个无辜凡人，骗一文不义之财，不用老爷动手，小的第一个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