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洒落林间,四周只剩下秋虫的鸣叫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却说八戒迷迷糊糊跟着“丈母娘”进了宅院深处。里面房舍重重,回廊曲折,磕磕绊绊尽是门槛。八戒被绕得头晕,忍不住道:“娘,慢些走,孩儿路径不熟,您带带我。”
妇人笑道:“无妨,这都是些仓房、库房、碾房,还没到正经住处的厨房呢。”
八戒咋舌:“娘果真是家大业大,就连房子也这般庞大。”
又磕磕绊绊走了好一阵,才到了一处布置华丽的内堂。
妇人道:“女婿,你师兄说得在理,今朝确是天恩吉日。”
“仓促间也请不来阴阳先生合婚拜堂,你便朝上拜上八拜,权当拜堂谢亲,两事并作一事,倒也省事,你看如何?”
八戒一听不用繁文缛节,正中下怀,忙不迭道:
“娘说得极是,您请上坐,受孩儿几拜,就当拜堂,也当谢娘亲成全之恩。” 说着就要下拜。
妇人笑着受了,待八戒拜罢,她忽然想起什么,奇道:
“瞧我,欢喜得糊涂了。”
“既是女婿,娘却连你的名讳尚不知晓,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你说是不是?”
八戒连忙点头:“自然自然,娘亲容禀,女婿俗家姓猪,名唤刚鬣!”
妇人闻言,惊讶道:
“咦?不对不对,方才听你师父师兄,不是叫你‘猪八戒’么?”
“怎地又改了姓名?”
八戒解释道:“娘有所不知,‘八戒’是孩儿入了沙门后,所赐予的法名,并不是原名。”
那妇人念了几遍,说道:“八戒,八戒,你这名字也是奇怪。”
“八戒啊八戒……你这名字,是怎么来的?”
“八戒啊八戒……你这名字,是怎么来的?”
“八戒……八戒……”
这声音如同魔咒,在八戒脑海中反复回荡、叠加、瞬间,他眼前一阵恍惚,仿佛时空倒转,只觉得神情恍惚。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刚才,师父用手摸着他天灵道:“八戒,八戒,你原先是叫这名的吗?”
“八戒啊八戒……你原先是叫这名的吗?”
“八戒啊八戒……你原先是叫这名的吗?”
“啊——!!!”
猪八戒发出一声极度恐惧的尖叫!
什么富贵温柔,什么如花美眷,此刻全都化为泡影。
他如同被火烧了屁股的野猪,猛地跳将起来,也顾不得什么便宜丈母娘、美娇娘。
抱着头,撞开桌椅屏风,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没命似的冲出了这富丽堂皇的“温柔乡”,朝着师父所在的方向,亡命狂奔而去。
待八戒狼狈逃窜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妇人(黎山老母)身边光华微闪,现出那三位“女儿”——观音、文殊、普贤三位菩萨。
那爱爱道:“到底还是有几分六根不净。”
怜怜道:“心境修为不够,定力不行。”
真真道:“能够迷途知返,尚可”
怜爱道:“善”
妇人道:“他有一个好师父。”
真怜爱闻言,皆含笑点头:“大善。”
………
………
却说那猪八戒,一路连滚带爬,肝胆俱裂,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他以惊人的速度冲回林间空地,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汗出如浆,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来到这里,抬眼一看,只见大师兄孙悟空正站在不远处,见他回来,也不说话,只是走上前来,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沙僧也默默上前,同样拍了拍他的肩头。
两人做完这个动作,便转身走到稍远些的地方,背对着他,留给他空间。
而凌阳就盘腿坐在那里,纹丝不动。
猪八戒看着坐着不动的师父,额头上冷汗止不住地淌出。
“师父,徒儿回来了。”
猪八戒跪倒在师父面前顿首。
午夜的风,
吹拂着师徒二人,
半晌,
没有传来声响,
他也不敢抬头看,只得维持这姿势不动。
他现在很慌,
在他被贬下界来时,他是迷茫的,那段时间他浑浑噩噩地,到处跑,后面在福凌洞安了家。
他投错了胎,他身为天神的骄傲如同无根浮萍,只有表面,没有里子。
那时候的他处于一生中的低谷,
而在最低谷的时候,往往意味着局面不可能再差下去了,往下的路没了,那就该往上走走了。
随后他遇见观音菩萨,菩萨点化他,给他指了条明路,他是兴奋的。
但那条康庄大道差点因为他的纵欲而毁去,后面还是菩萨出面解决了他的烂摊子,师父才收下他。
但他心里并不恼师父,因为他当时看见了高太公一家喜极而泣的样子,看见那些街坊的眼神,他知道他错了。
可就在刚才,他差点又一次毁了自己。
他不傻,他一点也不傻,到底是修炼有成,做过神仙的。
但人与人的聪明,向来不是绝对的,聪明的人,只是在某些方面更聪明一点,但并不意味着他事事都拔尖。
且绝大多数时候,
人都会习惯性地麻痹自己,对自己所做的事不以为意,当事到临头时慌了神,这才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所以现在他跪了,跪得瓷瓷实实。
好长时间后,凌阳出声询问:
“八戒,你还记得你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记得,徒儿记得,八戒是菩萨为劝戒徒儿所取的。”
“你还记得菩萨劝戒你什么吗?”
“记得,菩萨劝诫徒儿戒杀生、戒偷盗、戒淫邪、戒妄语、戒饮酒、戒贪眠、戒嗔怒、戒贪口腹之欲。”
“是为八戒,以此作为徒儿法名。”
“你还记得啊!”
“为师却好像有些记不清了。”
猪八戒感觉到一只手摩挲着自己脑袋。
猪八戒用余光看见自家师父拿起腿上放着的那个金箍,随后在自己脑袋上比比划划,不断调整位置。
那箍被擦得锃亮,在月光下反射着幽寒的光。
师父拿着它,就那么随意地、一下一下地,在自己的头顶比划着、调整着位置。
仿佛在丈量一个合适的尺寸,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片刻后,师父叹息:“你怎么就出来了,是那户人家不肯留你当女婿吗?”
“你要是待在那里该多好,西行路上的苦也不必吃了,从此荣华富贵、软玉娇香岂不快哉?”
随后凌阳放下手里的紧箍,将猪八戒扶起来,问道:
“八戒,你以后不会忘记自己这名是怎么来的吗?”
猪八戒重重点头。
“好了,悟空,悟净,回来歇息吧,我们明日还要赶路呢。”
孙悟空和沙僧默默走回。
四人再无言语,各自寻了地方,或倚树,或席地,闭目休息。
这个夜晚,是师徒四人自西行以来,最安静也最沉重的一个夜晚。
篝火早已熄灭,只有清冷的月光洒在林间,映照着各自的心事。
天光微明,晨曦初露。
远处那富丽堂皇的宅院早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唯有昨夜倚靠的那棵古柏树上,飘飘荡荡地挂着一张简帖儿。
沙僧隔得近,急忙上前取下,捧给师父。
凌阳展开一看,上面是八句笔锋清峻的颂子:
黎山老母不思凡,
南海菩萨请下山。
普贤文殊皆是客,
化成美女在林间。
圣僧有德还无俗,
八戒无禅更有凡。
从此静心须改过,
若生怠慢路途难!
猪八戒凑过来,默默看完了帖上的字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愧难当,再无半分往日的惫懒油滑。
凌阳整肃衣冠,对着那古柏树上的简帖,恭敬合十,深深一礼。
孙悟空、沙僧、猪八戒亦随之行礼。
猪八戒深吸一口气,走到行李担子旁,默默地、主动地将那沉甸甸的担子挑上了自己的肩头。
这一次,他没有抱怨,没有叫苦,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朝阳的金辉洒在他宽厚的背上,那担子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沉重。
西行之路,在晨光中延伸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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