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特蒙德的喧嚣与绿茵场的呐喊,随着飞机的轰鸣被隔绝在云端之下。
签下人生第一份职业合同的兴奋感,尚未在体内完全沉淀,李昊便已踏上了返回龙国的航班。
他没有选择回伦敦,那个名义上的“家”。
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也未必完全明晰的牵引,让他将目的地直接定为了梅州。
航班降落,湿热而熟悉的岭南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与德国清爽的工业感截然不同。
七年了。距离2005年那个夏天离开,已经整整七年。
他拦了一辆出租车,用略带生涩的客家话报出地址。
司机好奇地透过后视镜打量这个穿着时髦运动服、气质明显不同于本地青年的乘客。
车子驶过梅州的街道。
七年时间,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头换面。
许多老建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高楼和购物中心。
熟悉与陌生感交织在一起,让他有些恍惚。
他先让司机开到了母亲张文娟现在的住址。
那是一个看起来颇为不错的新小区。
他没有下车,更没有上去,只是让车停在马路对面。
他坐在车里,目光投向那扇陌生的窗户。
阳台晾晒着几件衣服,其中有一件明显是小孩子的连衣裙。
一辆崭新的、带着辅助轮的儿童自行车靠在墙边。
一切都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他并不参与的、完整而崭新的家庭生活。
他心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
那个曾经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如今有了自己全新的、幸福的人生轨迹。
而他,似乎成了一个遥远的、偶尔才会被想起的注脚。
“走吧。”
他对司机说,声音平静。
下一个目的地,是他曾经居住的老房子。
巷子比记忆中更窄,墙壁上爬满了更深的苔藓和岁月的痕迹。
走到那扇熟悉的铁门前,他停住了脚步。
门锁是锈蚀的,把手蒙着一层厚厚的灰。
透过门缝向里望,院子里杂草丛生,几乎有半人高,一棵无人打理的枇杷树徒劳地结着些青涩的果子,更添了几分荒凉。
窗户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毫无生气。
这里,同样没有等待他的人。
这个曾经充满争吵与压抑记忆的“家”,如今只剩下一个冰冷的水泥空壳,被时间遗忘。
两处“家”的探访,像两盆冷水,先后浇灭了他心底残存的、一丝关于“回归”的微弱暖意。
他像一个局外人,突兀地闯入了别人的生活现场和时间的废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最终,他拖着简单的行李箱,入住了一家市中心的中档酒店。
站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窗前,他眺望着梅州的夜景。
霓虹闪烁,车流如织,这座小城也在努力变得现代化。
但这份繁华与他无关。
巨大的孤独感如同窗外闷热的夜气,包裹着他。
七年海外生涯,他练就了独立和坚韧,但在此刻,这两种品质似乎只能让他更清晰地品尝这份无所依凭的疏离。
他拿出手机,屏幕亮起,屏保是他在威斯特法伦球场的一张背影。
那是一个充满奋斗和希望的世界。
而眼前这个真实存在的、血脉相连的故乡,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深吸一口气,关掉了手机屏幕。
明天,他该去见见唯一一个,他真正想见的人。
翌日清晨。
梅州的阳光透过薄雾,带着南国特有的湿润热度。
李昊起得很早,在酒店餐厅简单吃过早饭后,便凭着记忆,走向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业余体校训练点。
还没走近,就听到了熟悉的哨声和足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夹杂着少年们略显稚嫩的呼喊。
空气中弥漫着草皮被太阳晒过的味道和汗水的青春气息。
他站在场边,目光很快锁定了那个身影。
李小东教练。
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记忆中那个精干黝黑的汉子,如今鬓角已染上霜白,背似乎也微微佝偻了些。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运动服,脖子上挂着哨子,正嘶哑地指挥着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进行传接球练习。
他的眉头习惯性地蹙着,脸上带着一种被生活长期打磨后的疲惫。
“脚弓!用脚弓推!贴地!跟你说了多少遍!”
李小东的声音沙哑,却依旧严厉。
李昊没有立刻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
这一幕,瞬间将他拉回了童年。
训练间歇,李小东拿起地上的大水壶喝水,目光不经意扫过场边,猛地定格在李昊身上。
他愣了一下,眯起眼仔细辨认,手中的水壶缓缓放下。
“阿…阿昊古?!”
他难以置信地喊了一声,声音因惊讶而拔高。
李昊笑着走上前:
“东叔,是我。”
“哎呀!真是你啊!”
李小东脸上的疲惫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冲散,他大步走过来,用力拍打着李昊的肩膀,上下打量着,“高了!壮了!好家伙,电视里看到你都不敢认!出息了!真出息了!”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拉着李昊的胳膊对场上的孩子们喊:
“看到没有!这是你们师兄!李昊!现在在德国多特蒙德踢球!真正的职业球员!你们要是有他一半努力,东叔我做梦都能笑醒!”
孩子们好奇又崇拜地望过来,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李昊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东叔,您别这么说。”
“走!回家!今天必须回家吃饭!”
李小东不容分说,对助教交代了几句,便拉着李昊往家走,“你师母…唉,正好今天不在,咱爷俩好好整两个菜,喝两杯!”
李小东的家就在体校附近的老居民楼里,陈设简单,甚至有些凌乱,透着一股男人独居的潦草感。
茶几上散落着几本足球杂志和空烟盒。
李小东手脚麻利地炒了几个家常菜,又从冰箱里拿出几瓶冰镇啤酒。
“来,昊古,别嫌弃,家里就这条件。”
他给李昊倒上酒,自己先仰头灌了一大口,长长舒了口气,仿佛这一口酒能卸下千斤重担。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
最初的寒暄和兴奋过后,李小东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愁容重新爬了上来。
“阿昊,看到你现在这样,东叔是真心高兴。”
他又喝了一口,眼神有些飘忽,“不像我家那个蠢材,李威,你还记得吧?比你大两岁。”
李昊点点头。
“那小子,天赋差一点,但肯吃苦,我是真想他好歹能上个大学,走体育特招的路子。”
李小东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苦涩,“托人找关系,请客吃饭,前前后后,两万块钱送出去,人家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了。”
他苦笑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子:
“结果呢?临门一脚,名额被一个掏了五万块的顶了。钱是退回来了,可孩子的希望,没了。大学没考上,踢球…你看这环境,又能有什么出路?现在在朋友店里帮忙搬货,混一天算一天。”
“为这事,你师母没少跟我吵,说我不该让他踢球,耽误了孩子…吵多了,心凉了,上个月就回娘家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
他叹了口气,眼神空洞地望着桌上的菜,“有时候真想不明白,让他踢球,是爱他还是害他。”
李昊默默地听着,心里堵得难受。
他没想到,记忆中开朗要强的东叔,竟被生活压弯了腰。
“那…晴妹呢?”
李昊想起那个小时候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跑的小女孩,“她好像天赋不错?”
“小晴啊…”
提到女儿,李小东的神情复杂了些,“她是比阿威古强点,进了省队。可是昊古,叔跟你说句实话,不花钱,难有出路。省队里也是…唉,水深得很。”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又开了一瓶酒。
这顿饭,吃掉了李昊对龙国足球残存的、基于童年记忆的最后幻想。
他听着这些赤裸而残酷的现实,内心巨震。
他这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当年被父亲带去英国,进入南安普顿那套成熟、公正的青训体系,是何其幸运。
他暗暗庆幸,甚至生出一丝后怕。
他忍不住问,带着一丝天真的不甘:
“东叔,只要实力足够硬,总还是可以的吧?”
李小东看着他,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指了指自己浑浊的眼睛:
“硬?多硬才算硬?哪里给你量?谁给你量?人家一句‘特点不符合’,你浑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李昊最后一点幻想。
离开李小东家时,已是傍晚。夕阳把李昊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栋老旧的居民楼,东叔窗口亮起的昏黄灯光,显得格外沉重。
东叔的叹息、李威的困境、李晴未卜的前路,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上。
他来时的那点近乡情怯和模糊的期待,此刻已被一种沉重的、冰冷的现实感所取代。
龙国足球…原来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