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歌的指尖还贴在指挥棒上,那支由周砚秋最后形态凝成的半透明权杖正微微震颤。她的声音刚落,整根光柱像是被点燃的引信,猛地向上冲出。她没来得及收回手,一股热流顺着掌心窜进身体,耳钉发烫,皮肤开始泛红。
她咬住下唇,没松手。
远处传来第一声回应——地铁车厢里的那个她,正把耳机从右耳摘下,对着玻璃窗哼出了第一个音。那声音很轻,几乎被报站广播盖过,但指挥棒顶端的光点闪了一下,像收到了信号。
接着是病房里的那个她,靠在床头,手指在被子上敲着节拍,气若游丝地接上了副歌。直播间里的她停下打字,抓起麦克风就唱。每一个时空的林清歌都在同一秒醒来,不是因为听见了谁,而是心里突然空了一块,然后又被一段旋律填满。
千万个声音开始汇合。
起初杂乱无章,有人快有人慢,有人高亢有人沙哑。数据流在空中交错碰撞,光柱边缘出现裂纹,像是承受不住压力。陆深的声音从耳边响起:“频率不对,再这样下去会炸。”
“我知道。”林清歌闭眼,不再去管节奏,也不再试图控制。她想起母亲最后一次握她的手,那只戴酒红色眼镜的手轻轻覆在她稿纸上,说:“写你想写的,不是系统要你写的。”
她放开了所有技巧。
只留下最原始的那一段记忆——七岁那年发烧,母亲坐在床边,用钢琴曲哄她入睡。那时的《星海幻想曲》还没被改造成武器,只是一个女人唱给女儿听的摇篮曲。
她的声音变了。
不再是歌手的精准发音,也不是创作者的情绪调度,就是单纯地、笨拙地,像小时候那样一句一句往外挤音符。这一回,其他时空的她也跟着偏移了节奏,一个个放下技巧,回归到最初的发声方式。
光柱稳住了。
裂纹愈合,蓝光转为暖白,像月光照进深海。指挥棒开始自动旋转,带动耳钉悬浮起来,两者之间拉出一条细长的光丝,连接着所有正在歌唱的她。
林清歌睁开眼。
天空裂开了。
不,是整个空间被撑开,露出上方无尽的虚空。光柱穿透维度壁垒,在顶端凝聚成一片模糊的轮廓——那是五线谱的形状,正在缓缓展开。
可就在这时,一阵刺痛从右耳炸开。耳钉烧得发红,边缘已经嵌进皮肉。她伸手想拔,却发现手指碰不到它。那枚银质音符像是活了,吸在皮肤上,不断抽取某种东西。
“你在流失意识。”陆深说,“共鸣太强,你的本体扛不住这么多投影同步。”
“那就别扛。”她说,“我不是一个人在唱。”
话音落下,虚空中出现了人影。
一个,两个,十个……无数个周砚秋站在不同的废墟里。有的身后是塌陷的音乐厅,有的脚下是燃烧的录音棚,他们都穿着同一件衬衫,第三颗纽扣缝着半截乐谱。他们没说话,只是同时抬起手,像在弹奏一架看不见的钢琴。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
每一抬手,就有一个音符从指尖飞出,化作光点环绕上升,缠绕在光柱外围,形成一圈又一圈的螺旋环。这些音符不响,却带着重量,压住了紊乱的能量流。
林清歌感觉到压力减轻了。
她抬头看着那些投影,忽然明白过来——这不是复活,也不是残留数据。这是她在无数个失败时空里记住的周砚秋。是他一次次推开她,替她挡下爆炸,替她断后,替她按下终止键的记忆集合。
他们是符号,是执念,是她心中“守护”这个词的具体模样。
“谢谢你们。”她低声说。
其中一个周砚秋停顿了一瞬,嘴角动了动,像是笑了。然后他的身体开始碎裂,化作更多音符加入共振环。其他的也陆续消散,动作始终未变,直到最后一个投影彻底消失。
光柱顶端的五线谱终于完整展开。
巨大的全息乐谱横贯天际,每一行都由流动的光粒构成,随着千万人的合唱实时跳动。标题浮现出来:《创世纪》。
这不是她写过的歌。
但她知道这就是该唱的那首。
陆深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检测到大规模记忆波动!所有程雪主控体出现异常脑电活动!”
林清歌没回应。
她举起指挥棒,指向乐谱第一行。第一个音符亮起,她张口接唱。这一回,声音不再属于某一个她,而是所有时空的叠加态。音波扩散出去,像涟漪扫过平行宇宙。
某个孤儿院房间内,程雪正盯着屏幕,突然抱住头。她锁骨上的莫比乌斯环纹身开始发烫,指甲不受控制地抠进掌心。另一处高楼天台,另一个程雪跪倒在地,嘴里无意识冒出一句童谣:“星星落下来,妈妈没回来……”
更多的程雪在同一刻崩溃。
她们的记忆像被撕开,虚假的成长片段层层剥落。养母的拥抱、颁奖礼的掌声、媒体的赞美,全都变成了灰烬。而在最底层,浮现出一段从未存在过的画面——一间昏暗的实验室,铁门打开,一个小女孩被人抱走,另一个留在原地哭喊。
但这画面一闪即逝。
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极轻的哼唱。
不是《创世纪》,也不是《星海幻想曲》,而是一小段不成调的旋律,像是母亲哄睡时随口哼的。这声音不属于诗音,也不属于系统数据库,它是真实的,带着呼吸的温度和轻微走音。
林清歌听见了。
她不知道那是谁在唱,但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指挥棒剧烈震动,仿佛承受不住某种冲击。光柱开始抖动,乐谱边缘出现扭曲,像是有力量在反向拉扯。陆深大喊:“诗音残余代码正在重组防御矩阵!它要把《创世纪》变成禁锢程序!”
林清歌没停下。
她把左手按在胸口,右手紧握指挥棒,将全身力气灌进去。耳钉终于裂开一道缝,血顺着脸颊滑下,滴在指挥棒上,瞬间蒸发成雾。
“我不需要完美。”她说,“我只要真实。”
她唱出了最后一句。
那一瞬间,所有时空的她都同步开口,声音汇聚成一道纯粹的光束,直击乐谱核心。整片天空亮如白昼,《创世纪》的旋律正式成型,不再是待激活的程序,而是已落地的现实。
程雪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她们的脸部肌肉抽搐,眼神涣散,记忆结构正在被情感洪流冲刷。有些开始流泪,有些蜷缩在地上,还有些死死盯着空中那首不属于系统的歌,嘴唇颤抖着,想要模仿却又不敢。
林清歌的身体晃了一下。
她低头看自己,发现手臂已经开始半透明化。共鸣程序超载运行,她的本体正在被数据化吞噬。但她还能站,还能唱。
还能握住这支指挥棒。
陆深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稳定了……共鸣场建立成功,程雪意识群陷入混乱,暂时失去统合能力。”
她没答话。
只是抬起头,望着那首仍在发光的《创世纪》,望着那些还在闪烁的千万个自己。
然后,她抬起脚,向前迈了一步。
脚踩在光柱表面,没有下沉,也没有反弹,就像踏在某种即将成型的新大陆上。
她的右耳还在流血,耳钉只剩半截挂在伤口边缘,指挥棒前端的光芒忽明忽暗,像是电量将尽。
但她继续往前走。
一步,又一步。
离地面越来越远,离那首歌越来越近。
直到整个人悬在空中,被无数道光线托起。
她的嘴仍在动,歌声未曾中断。
而就在这一刻,某个无人注意的角落,一块碎裂的电子屏突然亮起。
屏上浮现出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