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邋遢道士站在雕花的铁艺大门前,抬手按下门铃。那“叮咚”一声在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脆,甚至有些突兀,惊飞了不远处梧桐树上几只寒鸦。

片刻之后,门内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厚重的实木大门无声地向内开启。

门后站着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年轻男子。身形挺拔,穿着一件质地柔软舒适的浅灰色羊绒衫,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润平和,带着一种饱览群书沉淀下来的儒雅气度,整个人干净得像一块温润的玉。然而,当他的视线扫过门口三人(或者说两人一猫)时,那温润的眼底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极淡、极幽邃的光芒,仿佛平静湖面下骤然闪过的暗流,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了然与难以言喻的沧桑感。他的目光在苏念脸上略作停留,随即,竟饶有兴味地落在了被苏念抱在怀里的布欧身上。

那眼神,并非看一只普通宠物的好奇,更像是在审视一件久远而有趣的器物,带着一丝探究,一丝了然,甚至还有一丝……意味深长。

“喵呜——!”

几乎就在陆衍目光触及布欧的瞬间,原本在苏念臂弯里慵懒蜷缩的布偶猫猛地炸开了毛!它像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脊背高高弓起,全身雪白蓬松的长毛根根竖立,使它看起来瞬间膨胀了一圈。那双平时如同蓝宝石般清澈无辜的大眼睛,此刻瞳孔缩成了两条惊惧的细线,死死盯住门内的陆衍,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和极度不安的呜咽声,整个小小的身体都绷紧到了极致,仿佛下一秒就要弹射出去。

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让苏念和林晚都吓了一跳。苏念下意识地收紧手臂,低声安抚:“布欧?怎么了?” 林晚更是紧张地凑近:“布欧,别怕别怕……”

邋遢道士却似乎早有预料,只是嘿嘿干笑了两声,挠了挠他那头乱发,打破瞬间紧绷的气氛:“咳…陆老弟,好久不见啊!看你这气色,在‘体制内’混得挺滋润嘛!” 他话里话外,毫不掩饰对这“军区大院洞府”的调侃。

陆衍脸上的讶异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了那温文尔雅的笑容,仿佛刚才布欧那充满敌意的反应只是一个小插曲。他对着布欧轻轻点了点头,那眼神深处的一抹探究迅速隐去,只剩下温和的笑意:“好有灵性的猫儿。” 随即,他侧身让开通道,声音清朗温和,如同上好的瓷器轻轻相碰,“张道长,苏小友,还有这位姑娘,外面寒气重,快请进吧。”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苏念,那温和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平静湖面。“贵客临门,想必是为苏小友身上那桩……关乎生死的劫数而来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苏念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他抱着仍在微微颤抖、喉咙里咕噜作响的布欧,脚步下意识地顿在门口,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

他……他竟然连寒暄都省略了,直接点破了此行最核心、最隐秘的目的!

邋遢道士倒是浑不在意,大喇喇地率先一步跨进门槛,熟门熟路地朝里走:“嘿,就知道瞒不过你这双眼睛!省事儿,省事儿!”

林晚担忧地看了苏念一眼,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苏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抱着依旧警惕地盯着陆衍的布欧,迈步走进了这栋军区深处的“玄门洞府”。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冬日的凛冽彻底隔绝在外。

别墅内部的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更为开阔。装饰风格是简约而内敛的新中式,线条干净利落,几件深色实木家具沉稳大气。然而,与这现代化简约风格形成奇异对比的,是空气中弥漫的淡淡、却挥之不去的古老气息——那是线装古籍陈年纸张混合着干燥草药、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檀香却又更加清冽的冷香气息。

更引人注目的是房间里的陈设。靠墙的博古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并非古董花瓶或名贵玉石,而是一些形态古拙奇特的龟甲、兽骨,其上隐约可见刀刻斧凿的痕迹;几卷颜色深沉的竹简随意地搁在架子上;一个青铜铸造、布满了复杂星辰纹路的罗盘静置在茶几中央,旁边却赫然放着一台超薄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亮着。墙上挂着一幅笔力遒劲、意境苍茫的水墨山水,落款处一枚小小的朱砂印章古意盎然。角落里,一尊半人高的青铜香炉造型奇特,三足鼎立,炉身上浮雕着鸟兽虫鱼的古老纹路,炉腹内并未燃香,却自然地散发出那清冽悠远的冷香。

现代科技与古老传承在这里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并存、交融,非但不显突兀,反而营造出一种深不可测的氛围。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照射进来,将空气中细微的尘埃映照得如同流动的金粉,更添几分神秘。

陆衍引着众人在客厅中央一组舒适又不失雅致的沙发落座。林晚小心翼翼地挨着苏念坐下,目光好奇又带着几分拘谨地打量着四周,手还下意识地轻轻抚摸着苏念怀里依旧有些不安、但稍微放松了些的布欧。

“茶稍候。”陆衍温言道,转身走向一侧的吧台,动作娴熟地开始准备茶具。他的姿态从容优雅,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生死劫数”不过是寻常问候。

邋遢道士毫不客气地把自己陷进柔软的沙发里,翘起二郎腿,对着陆衍的背影嚷嚷:“陆老弟,别整那些虚的,赶紧的!我们小苏念这心啊,可都提到嗓子眼了!那劳什子‘十八死劫’,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你给断断!” 他直截了当,毫无铺垫地再次把话题拉回了核心。

“张道长还是这般快人快语。”陆衍背对着他们,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他取水,温杯,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苏小友身负‘悬壶一脉’渡魂医的传承,行走于阴阳边缘,化解灾厄,引渡亡魂,积攒阴德以抗衡命格带来的诅咒。这‘十八死劫’,便是悬在渡魂医头顶最锋利的一把刀,一劫一死关,熬过了相当于得到天地承认,就像考行医资格证一样。熬不过,没有“重考”机会便是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他的话语清晰而平静,如同在叙述一件早已熟稔于心的历史旧事,却将苏家一脉最沉重的宿命赤裸裸地摊开在众人面前。

苏念抱着布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他能感觉到布欧柔软的身体传递来的微弱颤抖,不知是猫儿本身的恐惧,还是自己指尖的冰凉。悬壶一脉,渡魂医,十八死劫……这些深埋于血脉、几乎成为他生命一部分的沉重枷锁,此刻被一个初次见面的外人如此平静地道出,带来的冲击力依旧巨大。他抿紧了嘴唇,喉咙有些发干,沉默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陆衍的论断。林晚则听得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地抓住了苏念的胳膊,眼中满是心疼与忧虑。

陆衍端着托盘走了回来,将三盏清亮澄澈、茶香袅袅的白瓷杯放在几人面前的茶几上。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居高临下地看着苏念,镜片后的目光温和依旧,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能看进苏念灵魂的最深处,触及那萦绕不散的焦虑根源。

“苏小友眉宇间劫气萦绕,隐带血光,心绪不宁,并非仅仅担忧那未来尚未降临的死劫。”陆衍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入玉盘,“你真正忧惧的,是那已然被引动、就在眼前、甚至可能提前引爆你命劫的‘人劫’吧?”

“人劫”二字,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敲在苏念的心头。他猛地抬头,迎上陆衍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几乎要断裂。对方不仅知道“十八死劫”,更是一眼就看穿了他当下最深的恐惧——那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未来命数,而是实实在在、迫在眉睫的杀身之祸!

客厅里陷入一片短暂的死寂。只有布欧喉咙里发出的、低低的、不安的咕噜声在回荡。

苏念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声音里仍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紧绷的干涩:“陆先生……慧眼如炬。” 他顿了顿,整理着混乱的思绪,缓缓开口,“不久之前,我卷入了一场争斗。对手……是一个来自南洋的降头师,名叫桑坤。手段极其阴毒狠辣,擅长操纵尸傀,豢养恶鬼,更精通各种诅咒厌胜之术,防不胜防。他为了夺取一件邪物,不惜害死无辜之人,甚至……以生人炼尸。”

随着苏念的叙述,桑坤那阴鸷狠毒的形象仿佛再次浮现。他详细描述了桑坤那诡异可怖的尸傀,那能吞噬生机的恶鬼,以及最后那场在废弃仓库里的惨烈搏杀——钟浩然那悍勇无匹的“破煞”符箓金光如瀑般倾泻而下,自己则孤注一掷,将体内淬炼的“淬厄星力”化作至阳至刚的破邪针芒,狠狠打入桑坤体内。桑坤遭受重创,半边身体几乎被金光和星力撕裂,喷涌着腥臭的黑血,最后却被他豢养的那头凶戾恶鬼拼死拖入阴影,遁逃无踪。

“他逃走时,怨毒无比地留下了话……要我们付出代价。”苏念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自那之后,此人便如同人间蒸发。但我有种强烈的预感,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在暗处,像一条毒蛇,随时可能发动致命一击。而且……他很可能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知道我与钟浩然的关系。这,就是悬在我头顶的利剑,是我眼下最直接、最凶险的‘劫数’!”

当“桑坤”这个名字从苏念口中清晰吐出时,一直安静伏在他腿上、似乎因陆衍在场而显得格外温顺的布欧,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双蓝宝石般的猫眼微微眯起,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其人性化的、冰冷的厌恶和警惕光芒,仿佛对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存在有着源自本能的憎恨。它的小爪子无意识地抓紧了苏念的裤腿。

陆衍安静地听着,脸上始终挂着那副温润平和的微笑,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苏念讲述的并非一场惊心动魄、关乎生死的搏杀,而是一个寻常的故事。直到苏念说完,他才轻轻颔首,指尖在沙发扶手上若有所思地敲击了两下,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响。

“桑坤……南洋邪降……”他低声重复了一遍,镜片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虚空,投向某个未知的维度,“怨毒缠身,邪法反噬,又被你们二人重创根基,此獠如今,不过是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藏匿于阴沟秽土之中,舔舐伤口,积聚毒液,伺机反噬。”

他的评价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精准判断。随即,他站起身,没有再多言,径直走向客厅深处靠墙摆放的一张宽大古朴的书案。书案由整块的深色乌木制成,油润沉稳,上面并未放置现代办公用品,只零散地摆放着几件古物:一块龟甲,几片兽骨,还有几卷颜色深暗、显然年代极为久远的竹简。竹简的系绳早已腐朽更换,但简片本身却保存得相当完好,其上刻画的文字古老而神秘,线条曲折如虫鸟,充满了洪荒的气息——那赫然是古老的甲骨文!

陆衍的目光在书案上缓缓扫过,修长的手指如同拂过琴弦般轻盈,最终停在了一卷摊开的竹简上。竹简上的甲骨文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那些深刻入骨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带着亘古的玄奥气息。他伸出食指,指尖并未真正触及竹片,而是悬停在那些古老的文字符号上方,指尖萦绕着一缕极其微弱、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光晕。

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无比专注,深邃如星空。指尖那缕淡金光芒如同灵蛇般,随着他意念的牵引,在竹简上方尺许的空间里无声地游走、勾勒。渐渐地,空气中仿佛出现了一幅由淡金色光线构成的、极其简略却又玄妙无比的图案——一个由三短横(阴爻)和三长横(阳爻)交错组成的卦象雏形在虚空中隐隐浮现。

他口中低低地吟诵着什么,音节古老而晦涩,如同穿越了时空的风声。随着他的吟诵,那虚空中由淡金光痕勾勒的卦象开始缓缓旋转、变化。三阳爻居于下,三阴爻覆于上,正是《周易》六十四卦中的第十一卦——“泰”卦的卦形!地天泰,三阳开泰,本是亨通吉顺之象。

然而,就在这“泰”卦虚影稳定下来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构成卦象的淡金色光痕骤然剧烈地闪烁、扭曲起来!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污秽阴冷的力量强行干扰、侵蚀。卦象上方代表“天”的三条阴爻光芒瞬间黯淡,如同被浓重的乌云遮蔽,而下方代表“地”的三条阳爻更是剧烈地波动、明灭不定,其中居中的那条阳爻猛地一颤,光芒急剧收敛,竟隐隐透出一股沉滞、晦暗的气息,仿佛大地深处涌动的污浊泥沼,要将代表生机的阳气彻底吞噬!原本平衡亨通的泰卦格局,被一股突兀而凶戾的力量强行扭曲、压制,整个卦象都透出一种摇摇欲坠、根基受损的凶险征兆。

“唔……”陆衍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悬停在竹简上方的食指指尖微微一颤,那缕淡金色的光晕也随之波动了一下,仿佛受到了某种反震之力。他凝神注视着那扭曲变异的“泰”卦虚影,尤其是下方那条被污浊晦暗气息缠绕的中位阳爻(九二爻),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那层无形的阴霾。

“金鸡落井,困兽犹斗……”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一丝冷冽的洞悉,“西南方位,近水之地,形如囚笼,秽气盘结……此獠伤及根本,邪元溃散,已无力远遁,必匿于这污浊困顿之地,借水阴之气苟延残喘,同时滋养其邪法根基,以求恢复。”

他指尖那缕淡金光芒倏然收敛,空中那扭曲的卦象虚影也随之消散无形,仿佛从未出现过。陆衍缓缓收回手指,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苏念身上,那温润的眼底深处,多了一丝凝重。

“苏小友,你的感应没错。”陆衍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此‘人劫’已被引动,其势已成,如同离弦之箭,已无转圜可能。这南洋降头师桑坤,便是你命劫提前显现的‘应劫之人’!他与你,已成不死不休之局。他一日不除,便是悬在你头顶的利刃,随时可能斩落,将你拖入那万劫不复的‘死劫’之中。你与他,只能存一。”

“西南方位,近水之地,形如囚笼……”苏念在心中反复咀嚼着陆衍给出的线索,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西南……近水……废弃的工厂?仓库?污水处理厂?无数个可能的地点在他脑海中飞速掠过,又被一一排除。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声音斩钉截铁:“我明白了!此人必须解决!他在哪里?请陆先生明示!”

陆衍看着苏念眼中那混合着焦虑、愤怒与坚定求生的光芒,脸上那温润平和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分,却又隐隐透出一种难以捉摸的深意。他没有立刻回答苏念的问题,而是缓步踱回沙发前,姿态从容地重新落座,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已经不再滚烫的清茶,轻轻啜了一口。

“推演命数,窥探天机,尤其是指向这等邪魔外道的具体巢穴,并非易事。”陆衍放下茶杯,杯底与茶几接触,发出一声极轻却清晰的脆响。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直视着苏念,那温和的视线此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方才那片刻推演,已耗我心神,更触及那降头师临遁逃前以自身精血怨念布下的反噬屏障。若非我命字一脉根基尚稳,恐已遭其污秽邪力所侵。”

他的话语很平静,没有刻意夸大其词,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然而客厅里的空气却仿佛因他这几句话而骤然凝滞了几分。连一直大大咧咧瘫在沙发里的邋遢道士,此刻也稍稍坐直了身体,脸上的嬉笑收敛了些,眼神变得有些凝重。

陆衍的目光扫过苏念怀里的布欧——那猫儿此刻竟也出奇地安静,蓝宝石般的猫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陆衍,仿佛能听懂人言。陆衍的视线最终落回苏念脸上,嘴角那抹温润的笑意依旧,却像蒙上了一层薄雾,让人看不清深浅。

“我可以为你指明桑坤此刻藏匿的具体方位。”陆衍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击,“甚至,可以为你提供一些压制他邪法、削弱其力量的建议,增加你此行的胜算。”

苏念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强烈的希望涌上心头。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陆衍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他刚刚燃起的火焰,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但是,”陆衍话锋一转,镜片后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苏念的灵魂,“此行凶险万分,九死一生。桑坤纵然重伤,其临死反扑之力,亦足以拖你同坠无间!我命字一脉,虽有推演之能,却无直接干涉因果、代你斩妖除魔之责。此劫,是你苏念的劫数,是你渡魂医的宿命之战!唯有你亲自了结此因果,亲手斩断这‘人劫’之链,方能真正化解此厄,为自己争得一线生机,继续去面对那未来的‘十八死劫’。旁人……无法代劳,也……不该代劳。”

“轰!”

陆衍的话语,如同九天惊雷,在苏念脑海中轰然炸响!最后那“旁人无法代劳,也不该代劳”几个字,更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天地法则般的威严,狠狠砸在他的心坎上。所有的侥幸,所有的期盼外力相助的念头,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是啊……渡魂医!行走于阴阳边缘,化解灾厄,引渡亡魂……这本就是一条注定与凶险相伴、与死亡共舞的荆棘之路!那“十八死劫”是悬在头顶的刀,而这“人劫”,就是脚下必须淌过的血河!爷爷当年,是否也曾在某个时刻,孤独地面对过这样的抉择?悬壶一脉的宿命,从来不是靠别人的庇护就能逃脱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伴随着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几乎让他窒息。他抱着布欧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布欧似乎感受到了主人剧烈波动的情绪,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轻轻舔舐了一下苏念冰凉的手背,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和慰藉。

林晚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猛地抓紧了苏念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苏念……不行!太危险了!那个降头师……” 她不敢想象苏念独自去面对那个可怕的魔头会是什么后果。

邋遢道士此刻也收敛了所有的玩世不恭,他坐直身体,眉头紧锁,看向陆衍的眼神带着一丝复杂:“陆老弟,真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当然知道陆衍说的是事实,是玄门中人都需遵循的潜在法则——过度的外力干预,有时反而会引发更大的因果反噬。但苏念对他而言,终究是有些不同的。

陆衍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林晚和邋遢道士,最终停留在苏念那张因巨大的压力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他没有直接回答邋遢道士的问题,只是看着苏念,语气平淡无波,却重逾千钧:“路,在你脚下。抉择,在你心中。是迎劫而上,争那一线生机,还是……避而不战,坐等劫火焚身?”

客厅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墙上那座造型古朴的挂钟,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滴答、滴答”声,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计时,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林晚眼中已泛起泪光,死死咬着嘴唇,抓着苏念胳膊的手却固执地不肯松开。邋遢道士重重地叹了口气,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苏念低着头,看着怀中布欧那双清澈得仿佛能映照人心的蓝眼睛。那瞳孔深处,似乎倒映着自己此刻挣扎、恐惧、却又被逼到悬崖边的身影。他想起了济世堂天井里流转的星力,想起了爷爷苏明远临终前浑浊却依旧坚定的眼神,想起了自己每一次引渡亡魂时,心头那份沉甸甸的责任……

逃避?坐以待毙?不!悬壶一脉的传人,没有懦夫!爷爷当年能闯过,他苏念,一样能!

一股炽热的火焰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燃起,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冰冷和犹豫!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更加决绝、更加勇猛的力量压倒了一切!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如同淬火的星辰,锐利、坚定,再无半分迷茫!所有的恐惧和犹豫都被这孤注一掷的决心烧成了灰烬!

“我去!”苏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如同金铁交鸣,在寂静的客厅里清晰地回荡开,“此劫,我亲自去了结!”

这三个字出口的瞬间,苏念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那沉寂运转的淬厄星力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牵引,陡然间加速流转起来!丝丝缕缕的灰白色星芒在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带着一种凛然的锐气!怀中的布欧也仿佛被主人的气势感染,脊背微微挺直,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呜噜”声,蓝宝石般的猫眼紧紧盯着陆衍,再无之前的惊惧不安,只剩下一种同仇敌忾的警觉。

林晚抓着他胳膊的手猛地一颤,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但她看着苏念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更紧地抓住了他,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她知道,自己拦不住了。

邋遢道士看着苏念,脸上的凝重缓缓化开,最终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几分无奈、几分欣慰、又几分痞气的笑容:“好小子!这才对嘛!道爷我……看好你!”

陆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一丝赞许和了然的笑容。那笑容不再仅仅是温润如玉的表象,而是发自内心的一丝波动。他轻轻颔首:“好。有决断,方有生机。”

他再次站起身,走向那张古朴的书案。这一次,他没有去碰那些古老的竹简,而是拿起搁置在砚台旁的一支小号狼毫笔,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张裁剪得方方正正的、泛着淡淡米黄色的熟宣纸。他提笔蘸墨,动作流畅而沉稳,笔尖在宣纸上飞快地游走勾勒。

不过片刻,一幅极其简洁却又意蕴深远的草图便在纸上呈现出来:几条墨线勾勒出城市的大致轮廓,其中一条蜿蜒的河流贯穿而过。在河流西南方向的某处,他用笔锋凝重地点了一个醒目的墨点,墨点周围,特意画了几道扭曲的、如同锁链般的短线环绕,又在墨点不远处,勾勒出一个不规则的、类似废弃厂房或仓库的简易图形。在图形的旁边,他写下了一个清晰的坐标数字。

接着,他在图的下方空白处,运笔如飞,写下数行清隽的小楷:

“西南坤位,金鸡落井之局(注:指卦象中受污浊的九二阳爻,阳爻如金鸡,受污如落井)。其地近水,形似困兽之笼,秽气深藏。当于……”

他写下了一个精确的时辰——三日后的子夜。

“阴气转盛,邪法躁动之时,雷霆击之!此獠邪法根基受创,尤惧至阳至刚、破邪镇煞之力。火、雷、金精之物可克其尸傀阴鬼;其本体藏匿之处,必有污血秽物布阵护持,当以……”

他又写下几味药材的名称,都是性烈如火、驱邪避秽之物,甚至包括了一味极其罕见、苏念只在《九厄毒经》上见过描述的“赤阳砂”。

“……混合雄鸡血、朱砂,以淬厄星力引燃,焚其巢穴污秽根基,可大幅削弱其邪力!切记,其临死反噬,怨毒凶戾,尤以本命‘血鬼降’为最,务必一击绝杀,勿留喘息之机!”

写完,陆衍放下笔,拿起那张墨迹淋漓的宣纸,轻轻吹了吹,待墨迹稍干,便将其递向苏念。

苏念郑重地伸出双手接过。指尖触碰到那尚带着墨香和陆衍指尖微温的纸张时,一股沉甸甸的力量感透过纸张传来。那清晰的坐标,那精确的时间,那针对性的破邪之法……每一个字都价值千金!这是他搏命的本钱!

“多谢陆先生!”苏念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图纸小心地贴身收好,对着陆衍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这是发自内心的感激,无关交易。

陆衍坦然受了他这一礼,脸上那温润的笑容依旧。待苏念直起身,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苏小友不必言谢。推演指点,为你指明方向,化解眼前人劫,助你争得一线生机,此乃我分内之事,亦是此行应有之义。”

他话锋微微一顿,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如同望向了遥远的虚空。

“然,天机运转,因果相循。我助你渡此劫关,你亦需为我取回一物,了结一段因果。此乃公平交易,亦是……命理使然。”

来了!苏念心头一凛。他知道,重头戏在后面。他挺直脊背,目光直视陆衍:“陆先生请讲。只要苏念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陆衍微微颔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要你,在解决桑坤、渡过此‘人劫’之后,亲赴酆都!”

“酆都?!” 这个名字一出口,连一直表现得还算镇定的邋遢道士都忍不住失声低呼,脸上瞬间变了颜色!林晚更是捂住了嘴,眼中充满了惊骇。酆都,鬼城!那是传说中阴阳交界、生人勿近的幽冥之地!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浓重的死亡和不祥的气息!

苏念的心脏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酆都!这个地方,在苏家“悬壶一脉”的传承记载中,同样是一个充满禁忌、凶险莫测的名字!传说那里是上古时期连接阴阳的通道之一,遗留着无数大能陨落、鬼王盘踞的遗迹,充斥着时空乱流和迷失的凶魂厉魄!即便是历代渡魂医,若非必要,也绝不愿轻易涉足!

陆衍对众人的反应恍若未见,继续平静地说道:“在酆都深处,那被称为‘枉死城’遗迹的核心区域,沉眠着一件古物——‘定星盘’。”

“定星盘?”苏念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眉头紧锁。

“此物形如浑天仪之基座,通体由‘星陨寒铁’铸造,其上以秘法镶嵌周天星辰轨迹,更有上古巫文铭刻,蕴含不可思议之伟力。”陆衍的声音带着一丝悠远的追忆,“它能定住紊乱的星力潮汐,稳固一方空间的星辰坐标,更能追溯星力源头,于茫茫混沌中指引方向……甚至,能一定程度上,窥探命运长河的支流走向。” 他的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苏念,“此物对我命字一脉参悟更高境界,乃至稳定某些因外力而濒临崩溃的古老星阵,至关重要。然其沉眠之地,位于枉死城最凶险的‘归墟之眼’边缘,非命定之人,强取必遭不测。”

他看向苏念,眼神变得极其郑重:“而你,苏念,身负淬厄星力,此力虽主‘淬厄’,却源于星辰本源,与‘定星盘’同根同源,更因你渡魂医行走阴阳的命格,与那幽冥之地有着天然的‘契合’。你,是取回此物最合适的人选,或许……也是唯一的人选。”

陆衍的话音落下,客厅里陷入了更深的死寂。

酆都!枉死城!归墟之眼!定星盘!每一个名词都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得人喘不过气。这哪里是公平交易?这分明是九死一生的卖命契约!

“陆老弟!你这是……”邋遢道士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强烈的不满和担忧。

苏念沉默着。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接过那张破邪图纸时的微温。桑坤的威胁近在咫尺,如鲠在喉,不拔除,必死无疑。陆衍给了他拔除毒刺的机会和工具。而酆都之行……那是拔除毒刺后,必须支付的、可能更加高昂的代价。

一边是眼前的必死之局,一边是未来的九死一生。看似选择,实则……别无选择!

悬壶一脉的传人,从不畏惧挑战命运!既然注定要在荆棘中前行,那就用手中的银针,刺破一切阻碍!

一股混杂着决绝、疯狂和向死而生的炽热气息从他心底升腾而起!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目光如炬,直视着陆衍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好!此间事了,苏念定当亲赴酆都,为陆先生寻回‘定星盘’!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陆衍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绽放开来,温润如玉,却又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深邃。他对着苏念,轻轻颔首。

“喵嗷……”布欧在苏念怀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复杂情绪的叫声,蓝眼睛幽幽地望着陆衍。

“嘿嘿,得!我们小苏念这‘卖身契’,签得倒是痛快!”邋遢道士在一旁摇头晃脑,语气调侃,眼底深处却藏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虑。

陆衍不再多言,抬手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时辰不早,苏小友还需回去早做准备。三日之后,子夜时分,望你……马到功成。” 他的话语带着祝福,却又像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苏念再次对陆衍抱拳行礼,不再多言,抱着布欧,转身朝门口走去。林晚红着眼眶,紧紧跟在他身边。邋遢道士也起身,对着陆衍随意地挥了挥手,算是告别。

别墅厚重的木门再次打开,冬日下午清冷凛冽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一种刺骨的清醒。苏念抱着布欧,一步踏出这温暖而充满神秘气息的“洞府”,重新站在了军区大院冰冷坚硬的水泥路面上。

夕阳的余晖正挣扎着洒落,给远处的楼宇镶上最后一道黯淡的金边。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怀中的布欧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心绪的变化,不安地动了动,将小小的脑袋更深地埋进苏念的臂弯里。

苏念没有回头,只是下意识地收紧了抱着布欧的手臂,另一只手隔着衣物,按住了怀中贴身收藏的那张至关重要的图纸,以及那卷冰冷沉重的《鬼门十三针》羊皮卷轴。

西南……桑坤……子夜……

还有那更遥远、更凶险的酆都之约……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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