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来临后第八十二天深夜：
吉达港彻底沉入了一片死寂与喧嚣交织的诡异氛围中。屋外，凛冽的寒风如同怨灵的哀嚎，永无休止地呼啸着，卷起地面上的积雪和尘埃，抽打着建筑物斑驳的外墙。这风声并非独奏，其中混杂着从城市深处隐约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尖锐嚎叫，以及某种硬质肢体快速刮擦过冻土和岩石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响。那些变异体，并未因严寒和黑夜而停歇，它们如同被惊扰的蜂群，正在这座死亡之城的废墟间进行着地毯式的搜索。
第二道防线据点内部，光线昏暗，只有几盏由独立发电机供电的低瓦数应急灯，在角落里投下摇曳而微弱的光斑，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汗液、枪油以及陈旧血迹混合的复杂气味，这是末日战场特有的、令人神经紧绷的气息。所有人都在各自的岗位上休息，但没有人真正放松。武器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手指距离扳机从未遥远。
二楼的一个观察哨位，亚瑟靠在用沙袋垒砌的射击孔旁，指尖夹着一支燃烧了一半的香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他深邃的目光穿透狭窄的射击孔，投向外面那片被风雪和黑暗笼罩的、危机四伏的街景。雪花偶尔被风卷入，落在他的作战服上，迅速融化，留下深色的湿痕。
“它们还没搜到这。”亚瑟吐出一口青白色的烟雾，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陆明锐正坐在不远处的弹药箱上，保养着他的m4自动步枪，闻言抬起头，看向亚瑟隐藏在阴影中的侧脸轮廓，问道：“你觉得……它们这种行为，是‘人性化’的行为吗？” 他的问题带着探究，也带着对未知敌人行为模式的思考。
“人性化有没有，我不知道。”亚瑟轻轻弹了弹烟灰，目光依旧没有收回，“但‘社会化’，是肯定有的。”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不懂这里面深奥的生物或者病毒原理，但它们的行为逻辑很清晰——它们在保护那个坑洞，那个‘母巢’。而且，它们现在正冒着被低温严重削弱甚至冻僵的风险，在深夜里如此执着地寻找我们，这种姿态……很像是一种‘斩草除根’的本能，要彻底消除任何可能再次威胁到它们巢穴的隐患。”
苏澜正安静地坐在陆明锐旁边，借着微弱的光线，用一块绒布仔细擦拭着她那支配备了消音器和先进瞄准镜的短突击步枪。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听到亚瑟的话，她抬起眼眸，那双在昏暗中依然清澈明亮的眼睛看向亚瑟，冷静地分析道：“和蚁群或者蜂群保护巢穴的道理有相似之处，但这股不依不饶、甚至带着某种……复仇意味的劲头，是普通社会性昆虫所不具备的。这更像是一种……被高度强化的生存和扩张本能。”
亚瑟转过头，第一次较为正式地打量了苏澜几眼。即使是在这污浊昏暗的环境里，她身上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冷静、知性与坚韧，依旧无法被掩盖。略显宽大的沙漠迷彩作战服并未完全遮掩她匀称矫健的身姿，几缕乌黑的发丝从战术头盔边缘滑落，贴在她因长时间警戒而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丽的脸颊旁，反而增添了几分平日里罕见的柔美。她的美丽并非娇艳，而是如同雪原上悄然绽放的寒梅，冷静而富有力量。
“你是东大官方的人吧？”亚瑟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他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了然。
苏澜没有回避，坦然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她的身份并非秘密，也无需在此刻隐瞒。
“嗯，”亚瑟也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钦佩的意味，“论格局和胸襟，我是佩服你们东大的。就几天前，你们通过电台向全世界广播的那个‘人类共同体’的理论，我觉得……说得很好，非常契合我们现在面临的困境。”他深吸了一口烟，缓缓说道，“毕竟，眼下我们人类内部，确实不应该再陷入自相残杀的泥潭了。我们有了一个共同的、足以威胁到整个种族存亡的敌人。”
苏澜再次点头，眼神中流露出赞同。在这个问题上，他们的观点罕见地一致。
“否则，”亚瑟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平淡，却抛出了一个让陆明锐和苏澜瞬间后背发凉的信息，“我也不会坚持要你们加入。按照伍德上尉最初的计划，在你们四个人踏进营区大门的那一刻，他就会用布拉德利上的那门‘大毒蛇’，直接给你们来上一炮。”
空气中仿佛瞬间凝结了一层寒冰。陆明锐和苏澜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肉眼可见地白了一下，握着武器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布莱德利步兵战车那门25毫米链式机炮的威力，他们刚刚才亲眼见证过！那足以将轻型装甲车撕成碎片的金属风暴，如果毫无防备地倾泻在他们四个血肉之躯上……后果不堪设想！恐怕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到！
亚瑟似乎感受到了他们瞬间绷紧的神经，补充道：“别担心，我没有同意。我觉得，在现阶段，放下成见和猜忌，寻求合作，才是我们所有人唯一的出路。”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务实，“毕竟，我们人类的总人口已经锐减了超过百分之八十，如果剩下的幸存者还要继续相互为敌，内耗下去……迟早有一天，这颗星球上的主宰，就不再是我们 homo Sapiens（智人），而是那些从坑洞里爬出来的、正在不断进化的新‘物种’了。这是一场零和游戏，没有中间选项。”
“你很在意……人类之间的合作？”陆明锐压下心中的寒意，试探着问道。他感觉眼前的亚瑟，与之前那个冷酷、高效的杀人机器形象，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不同。
亚瑟点了点头，将烟头在靴底碾灭，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深藏的疲惫和向往：“我想回家。回内华达州的乡下，去种点玉米，或者养几头牛。也许还能养狗。我穿了太多年的军装，扣动了太多次扳机……说实话，有点打不动了。”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原本，上级给我的承诺是，顺利完成这次‘简单’的任务后，就给我签发退役证明……结果，来到了吉达，看到了那个该死的、仿佛通往地狱的坑洞，我就知道，那份退役证明，恐怕永远也拿不到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认清了现实的沉重：“这仗，还有得打。而且，不是为我们自己，是为了身后所有还活着的人。不把它们彻底消灭掉，它们就会把我们，以及我们珍视的一切，都从地球上抹去。这不是国家间的冲突，不是意识形态的对抗，这是……新旧物种之间，为了争夺这颗星球未来霸权的战争。只有生，或者死，两个选择。没有妥协，也没有投降。”
“于是……你就想开了，给北约、俄罗斯，还有我们东大，都发送了那份特殊的‘战场观摩邀请函’？”陆明锐顺着他的思路问道，同时接过了亚瑟再次递过来的一支烟。
“这是伍德的主意。”亚瑟明确地划清了界限，他拿出打火机，先是给陆明锐点上，然后才点燃自己的，“我可摆弄不了那些复杂的加密长波通讯设备，也没那个权限。”他的话语中，似乎将自己与伍德的某些决策做了切割。
陆明锐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感受着尼古丁带来的短暂麻痹和放松。他抬起头，看着亚瑟在烟雾后面有些模糊的脸，真诚地说道：“老兵，谢了。你要我们加入这场……‘全球直播’的战斗，某种意义上，也是救了我们一命。”他指的是当初若不是亚瑟坚持，他们早已在营区门口化为飞灰。
亚瑟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没什么。只是做了当时我认为正确的事情。”他的善意，内敛而务实，不带过多情感渲染，却更显真实。
——
三楼，据点最顶层的空间被一分为二。一半是敞开式的、寒风肆无忌惮灌入的露台，朝向后方那片无尽苍凉的荒漠；另一半则是游骑兵们改造的、相对封闭的观察哨所，视野主要覆盖前方危机四伏的城区。
这里没有灯光，只有从观察孔和破损窗户透进来的、微弱的雪地反光，以及城市边缘偶尔闪动的、不详的火焰光芒。陈大发娇小的身影几乎完全融入了角落的阴影里。她抱着那支修长的、配备了高性能夜视瞄准镜的狙击步枪，像一只警惕的夜行动物，透过镜片，一遍又一遍地巡视着下方死寂的街区。
夜视镜绿色的视野中，远处的城区景象令人心悸。无数的惨白色身影，如同鬼魅般在废墟间高速穿梭、跳跃。它们的行为模式带着一种令人费解的执着和系统性——逐栋楼、逐层、逐间房屋地进行搜索，不放过任何可能的藏身角落。陈大发凭借狙击手特有的距离感和冷静计算，在心中默默估算着它们推进的速度。最多一两个小时，这片死亡的浪潮，就将无可避免地涌到他们所在的这条街道。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而沉稳的脚步声，从楼梯间传来，打破了顶楼的寂静。
陈大发立刻像受惊的仓鼠般，迅速放下了狙击枪，纤细的手指却依然停留在扳机护圈附近。她将身体紧紧地靠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墙壁上，似乎想借此将自己隐藏起来，呼吸也下意识地放轻了。她害怕上来的是那个如同噩梦般的加塔尔。
上来的，是伍德上尉。
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阴影中的陈大发，或者注意到了却毫不在意。他径直走到观察孔前，举起望远镜，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低声念叨着什么，但声音极其微弱，混杂在风声中，陈大发竖起耳朵也听不清只言片语。那不像是在分析敌情，更像是一种……自我的确认或者某种计划的复盘。
过了几分钟，伍德放下望远镜，突然转过身，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精准地落在了蜷缩在角落里的陈大发身上。
他迈步走了过来，军靴踩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他身材不算特别高大，但上位者的姿态和职业军人的凌厉气质，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随着他的靠近而愈发强烈。
陈大发在他转身的瞬间，就如同被天敌盯上的小动物，身体猛地一僵。当他靠近时，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再次抬起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里藏着什么不能触碰的秘密或脆弱。她低垂着头，不敢与伍德对视，只是不停地、幅度很小地点着头，像一只受到惊吓的鹌鹑。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她原本白皙细腻的脖颈肌肤，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不安地颤抖着。她身上那种混合了少女的纤弱与战士的坚韧的复杂气质，在这种极度的不安中被放大，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易碎的美感。
伍德停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眼神中没有加塔尔那种赤裸裸的、令人作呕的欲望，但却带着另一种更深沉的、如同审视某种低等生物般的冷漠与轻蔑。他的目光扫过陈大发捂住胸口的手，扫过她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
“好好守着，士兵。”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冰冷而疏离，“一有情况，立刻汇报。”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耳朵里的耳机，动作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敷衍。
陈大发只是更加用力地点头，依旧不敢抬头看他。
“切……”伍德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充满讥讽的冷笑，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声淹没，但其中蕴含的、那种基于种族和出身而产生的、根深蒂固的优越感和歧视意味，却像一根无形的冰刺，精准地刺入了陈大发的感知中。
“尽好你的职责。”他丢下最后一句毫无温度的话，仿佛在对一个无关紧要的、甚至有些碍眼的工具下达指令，然后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脚步声再次响起，缓缓下楼去了。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尽头，陈大发才仿佛被抽空了力气般，缓缓松开了捂住胸口的手，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搏斗。伍德那看似没有实质性伤害的举动，其带来的心理压迫和那种隐晦却尖锐的歧视，远比加塔尔赤裸裸的骚扰，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层次的屈辱和寒意。在这个看似为了人类共同命运而战的堡垒内部，无形的壁垒与隔阂，远比外部的怪物更加森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