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冷风卷着鱼虾烂泥的腐臭,直往人嗓子眼里钻。
孙九思和林云舟蹲在湿漉漉的船板阴影里,盯着不远处一艘方头纲船。
船头蹲着个精瘦汉子,正缩着脖子啃冷馒头,眼珠子滴溜乱转,正是人称“水老鼠”的张三。
家中行三,作风奸滑,没人知道他大名叫什么。
“大人,就他。”
临安县尉周宪压低声音,粗粝的手指在腰间刀柄上摩挲,“盯三天了,专在子时后接‘私货’。”
孙九思颔首,指尖捻起颗小石子,屈指一弹!
“啪!”
石子精准砸在张三脚边水洼里,溅起浑浊水花。
张三惊得跳起,馒头“噗通”掉进河里。
“谁?!”
他刚扭头,十几个衙役如狼似虎扑上去,麻绳瞬间捆粽子似的将他勒紧!
“官爷饶命!小的……小的就混口饭吃!”
张三杀猪般嚎叫,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周宪一脚踹他膝窝。
“闭嘴!临安漕帮专走‘阴货’的,当爷不认得你?说!前夜丑时,运河西三岔口,接的什么‘货’?运哪儿去了?!”
“没……没有!”张三眼珠乱转。
孙九思踱步上前,月白袍角拂过肮脏船板,却纤尘不染。
他俯身,声音不高,却直扎进张三耳膜:“上个月征发的十二艘纲船,有两艘不知去向。它们去哪了?”
张三浑身一僵,脸唰地惨白。
“虚征实发,侵吞朝廷花石纲,知道是什么罪过吗?欺君罔上,满门抄斩!……”
“草民不敢!”
张三瘫软如泥,裤裆洇开一片深色水渍。
“押回衙门!详加拷问!…”
衙役轰然应诺。
码头喧嚣暂歇。
临安县衙,刑房。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混着劣质炭火的焦糊味,熏得人脑仁疼。
“水老鼠”张三被铁链锁在条凳上,浑身湿透,像只刚从水里捞起来的癞皮狗,冻得瑟瑟发抖。
他脸上糊着血和泥,一只眼睛肿得只剩条缝。
孙九思一半明,一半暗,眼神锐利如鹰隼。
斯文哥儿凶狠起来,也没悍匪什么事了。
“张三,”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本官再问你一遍。上个月运往汴梁的那批太湖石,额定十纲,实发十二纲?多出的两纲,石料去了何处?银子进了谁的口袋?”
张三哆嗦着,嘴唇翕动,眼神躲闪。
旁边的衙役拎起一桶冰水,“哗啦”一声,兜头浇下!
冰水里还加了些许辣椒粉。
“啊——!”张三惨叫一声,呛得直咳。
“说!”衙役厉喝。
“是……是宋承业,宋会长!”
张三牙齿打颤,声音嘶哑,“各州县汇总到码头的货本就是十二纲的量!船队行到钱塘码头,有两艘船就掉头出海了,大买家是南海的客人。卖了多少银子我这种小人物根本不知道。我和底下兄弟们就分了点辛苦费。其他的都在宋会长那边!”
“不要胡乱攀咬宋会长,他不是茶叶商会的会长吗?如何会去碰花石纲?”
孙九思把证据一层层敲实。
张三摇头如拨浪鼓。
“小的……小的真不知道!茶叶能卖几个钱?宋会长表面上看着不起眼,其实跟州府甚至汴梁的大官们关系深着呢!”
“排岸司的吕大人呢?”孙九思声音陡然转冷,“他负责清点纲额,为何突然暴毙?你可知道内情?!”
张三浑身一僵,眼中瞬间布满恐惧。“小人不敢啊!这种害官爷我们可不敢,我们作奸犯科,最多就是谋点银子,可不敢干掉脑袋的事啊!”
孙九思眸色骤寒!
他猛地起身,带翻脚边的炭盆。
通红的炭块滚落一地,溅起火星。
“画押!”他声音冷得像冰。
师爷立刻捧着供词上前。
张三抖着手,蘸了红泥,按下一个歪歪扭扭的手印,像一团凝固的血。
孙九思一把抓过供词,看也不看瘫软的张三,大步流星走出刑房。
寒风吹起他官袍下摆,猎猎作响。
“备马!回行辕!”他对守在门外的孙安低喝。
林云舟按下,转身至周宪县尉,请他亲率数名衙役护送。
夜色如墨。
行辕内,烛火通明。
赵清璃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厚厚一摞账册、陈情书。
再加上重磅的证人证据,通篇整理,便可一并呈报汴梁的都察院,拿下罪恶滔天的顾家和不法商人。
她合上账册,指尖冰凉。
窗外寒风呼啸,卷着零星的雪粒子,敲打着窗棂。
就在这时——
“笃、笃笃。”
熟悉的叩窗声,三轻两重。
赵清璃指尖一颤。
她没动。
窗外静了片刻。
“吱呀——”
窗栓被从外面拨开。一股寒气猛地灌了进来。
小厮阿福像只大猫似的翻进来,落地时踉跄了一下,闷哼一声。
“郡主,刚听了二少爷的朋友报信,有一帮子混江湖的,有人出了重金,今日里要截杀孙大人。”
他喘着粗气,异常焦急。
“都是一些杀过人的亡命之徒。”
她笔一丢,滚到账册边。
“二少爷他们现在在哪里?”
“从县衙回来的路上,现在估摸着要到西山的荒村了。”
“怎么办?可有提前布置?”她第一次不由自主慌了神。
阿福回禀:“郡主不用担心,少爷这几天联络了白云观的一位传影道人作为随行暗卫,还请临安的安远镖局、振武堂以及六部桥的人做随时接应。里面有的花钱,有的没花钱。”
什么?又是道家的传影道人,又是顶级的本地镖局、本地的练武堂,还有个“六部桥”?什么鬼?
“六部桥是杭州势力最大江湖帮派。”阿福又补了一句。
“六部桥的少东家,跟咱们二少爷原来一起打过架,是铁哥们。”阿福又补了一句。
郡主此刻没心情关心林云舟的那些部署,她披件外衣就要出门。
“叫上忠伯,跟我出门去接应。”
临出门也补了一句。
“骑马去!”
微弱的落雪声。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赵清璃脸上,冰冷刺骨。
她和赵忠、阿福翻身上马,风雪成了夜的背景。
县尉周宪勒住马嚼子,啐掉灌进嘴里的雪粒。
马车里的孙九思还在思考花石纲案可能会涉及的朝中大员。
林云舟掀开帘子一路看着外围,左手时刻按着右手绑着的袖箭。
“孙大人!前头岔路有火光!”周宪一声喝止。
“可能是漕帮的暗哨……绕道!”
话音未落,两侧土坡后“噌噌”窜出十数条黑影!
个个黑巾蒙面,手中钢刀映着惨淡月光,寒光瘆人。
“护住大人!”
周宪吼一声,反手抽出鞍侧短刀,刀刃豁了三个口子——是之前在码头砍铁链崩的。
此刻,县尉带的4个衙役显然处于劣势。
十多个蒙面杀手们拿着大刀扑上来,还有2个杀手潜伏于密林中飞箭射杀。
“嗖——!”
一支弩箭穿帘而入,擦着林云舟耳根飞过,钉进轿厢,尾羽嗡嗡震颤。
车外,刀锋劈砍声、马匹惊嘶声、骨肉钝响混作一团。
“我们逃!”
林云舟钻到车辇处,咬牙低喝,双手猛扯缰绳。
马匹嘶鸣着冲下官道,朝远处隐隐一个荒废的驿站飞奔过去。
雪粒打脸,他胡乱抹了把脸。
县尉和衙役被围着打。
杀手们分兵一路去追真正的苦主。
林深草密处,赫然一座晚唐遗留下的破败驿站。
墙塌了半边,门板早不知被哪个樵夫劈去烧了火,只剩个黑洞洞的窟窿。
“进去!”
林云舟一脚踹开半扇歪斜的窗板,孙九思滚鞍下马,踉跄扑入。
残破神龛后,蛛网密布。
孙九思背靠断墙喘息。
林云舟连着发了两支袖箭,都射空了。
他自己则扑到窗边,扒着砖缝往外瞧。
十余个黑影已围拢上来,呈扇形逼近。
孙九思恼他:“拿箭射他们呀!”
“大人,箭囊空了!”林云舟朝他亮亮自己腰间空了的箭袋子。
孙九思苦笑一声,这个不靠谱的公子哥儿,还自命不凡的来做随扈。
两人被十多个杀手困死在破屋中,坐以待毙。
护个锤子!
驿站院子里的刀条脸狞笑挥手,“放箭!”
“嗖嗖”破空声骤起!
林云舟猛地缩头,几支飞箭燃烧着钉进身后土墙,烧着废木材,一下子燃起大火。
火把带着火星子砸进来,“噗”地引燃了窗棂上糊的破纸。火苗“噌”地窜起,像条饿急了的红信子,贪婪地舔上朽木窗框。
林云舟撕下衣摆往残缸里浸了水,捂在孙九思口鼻上,“烟来了!”
浓烟已从破窗缝里钻进来,带着刺鼻的松油味。
“咱们今天要死在这了……”孙九思眼底血丝密布,“我跟你。一对情敌!可笑!”
林云舟瞥了他一眼,吐槽。
“放心,有我在。”
孙九思扯了扯嘴角,那笑意在跳动的火光里显得有点惨淡。
“横竖……她心里装着谁,你我都清楚。今日谁能冲出去,好好对她……”
“你死不了。郡主也当不了寡妇。”
孙九思苦笑。
“林云舟,你要跟我不是情敌,我能跟你拜把子!”
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屋梁“咔嚓”一声脆响!一根烧断的椽子裹着烈焰砸下来,“轰”地砸在两人中间!火星子溅了林云舟满头满脸。
破庙外。
刀条脸盯着浓烟滚滚的破庙,啐了一口。
“烧!烧成灰看你们还怎么查花石纲的账!”
庙墙残垣上,一道素白身影迎风而立。
乌发高束,银簪微晃,一位道师拂尘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