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马踏着结冰的石板来到行辕。
溅起的泥点子甩在孙九思月白的袍角上,洇开几朵难看的灰梅。
他捏着那封家书,指尖发凉。
父亲孙廷敬的字迹,力透纸背,却字字如冰锥:
“花石纲事,止步。上意已决,龙颜震怒。再查,便是逆鳞。吾儿当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勿再涉险,三书六聘,奉旨完婚,才是大事。”
信纸在掌心。
这几天通过查访,他知道顾延年从花石纲中获利的“白手套”,正是当地茶叶商会的宋会长。
他想起那天召见宋会长时,宋的那句“提点”:
“顾知府让老朽带句话……花石纲的买卖,后头是艮岳工程!是官家!是通天的大树!孙大人年轻气盛,可别……撞折了脖子!”
通天的大树,指的是圣上。
圣上造园子,言官阻挠,自然需要额外的经费。
孙九思闭了闭眼。
线索像毒蛇,分明已咬住了猎物的尾巴,却被人硬生生斩断。
“大人?”随从孙安小心地唤了一声。
孙九思没应声,只将信纸凑近烛火。
火苗贪婪地舔舐上纸角,瞬间吞噬了那些冰冷的字句。
火光跳跃在他清俊的脸上。
“备马。”他声音嘶哑,“去柳家。”
柳家小院,前堂。
赵清璃捏着礼部送来的烫金礼单。
“郡主大喜!”
礼部来的内侍尖着嗓子,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
“圣上隆恩!念及郡主与孙大人青梅竹马,情谊深厚,特赐婚配!婚期定在明年三月三,上巳佳节,最是吉利!规制参照公主出降!这可是天大的体面!”
“而且追加了礼单。”
礼单很长。
赤金头面、蜀锦百匹、东海明珠、羊脂玉如意……琳琅满目,堆金砌玉。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上。
体面?
她托明慧郡主递上去给圣上的那封字字泣血、恳请收回婚约的信笺,石沉大海。
等来的,是这卷更沉、更烫、更不容置疑的黄绫。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塞,声音平静无波:“有劳公公。青黛,看赏。”
内侍掂了掂沉甸甸的红封,笑容真切了几分:“谢郡主赏!奴才告退,郡主好生备嫁!”
脚步声远去。
厅里瞬间炸开了锅。
舅母王氏第一个扑上来,脸上笑开了花,褶子都挤成了菊花:“哎哟!我的好璃儿!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天大的体面啊!比照公主下嫁的规制!孙大人前程无量,往后你就是正经的诰命夫人了!咱们柳家也跟着沾光!”
废晋王赵翊捋着胡子,连连点头,红光满面:“好!好!皇恩浩荡!浩荡啊!”
下人们也跟着道喜,声音嗡嗡作响,像一群围着蜜糖打转的苍蝇。
赵清璃被围在中间,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像。
“我累了。”
她穿过回廊,绕过假山,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
风灌进她宽大的袖口,吹得她单薄的身子像一片随时会被卷走的叶子。
回到揽月阁死一般寂静。
赵清璃盯着那份刺目的礼单,许久。
她猛地起身,抓起礼单,几步走到窗边,推开窗棂。
寒意灌入,吹得她素白的裙裾猎猎作响。
“出去。”声音嘶哑,“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青黛咬着唇,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赵清璃缓缓滑坐在地。
冰凉的青砖地透过薄薄的裙料,寒意刺骨。
她将脸深深埋进臂弯。
她想逃离。
并不是九思哥哥不好,相反他至今仍是最一等的良配。
只是那不再是她心中最想去的靠泊。
她想逃离那刺目的红,逃离那虚伪的笑,逃离那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皇恩浩荡”!
柳家小院翻了个底朝天。
“东西厢房找过了都没有!”
“后花园没有!”
“老夫人佛堂也没有!”
青黛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哭腔:“小姐能去哪儿啊?她连披风都没拿!”
王氏叉着腰,指挥着丫鬟婆子:“再找!角门、后巷、柴房!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找出来!这节骨眼上,可别出什么幺蛾子!”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尘土、霉味和旧书页腐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
昏暗的光线下,积年的灰尘在从破窗棂透进来的几缕微光中飞舞。
他眯着眼,适应了一下黑暗。
目光扫过满屋狼藉——倒塌的书架,散落一地的泛黄书册,厚厚的蛛网……
然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屋子最深处,靠墙的角落里。
那里,一堆半倾颓的书架形成的阴影里,蜷缩着一个素白的身影。
赵清璃抱着膝盖,背靠着冰冷的、糊满黄泥的墙壁,头深深埋在臂弯里。
像一只被遗弃在废墟里的、折断了翅膀的鹤。
单薄,孤绝。
一动不动。
只有她微微起伏的肩头,泄露了一丝极力压抑的、无声的颤抖。
林云舟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
他放轻脚步,一步一步,踩着满地狼藉的书页和尘土,慢慢走过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心尖上。
他在她面前蹲下。
离得很近。
能闻到她发间那股熟悉的、清冽的冷梅香,此刻却混着一丝尘土气和……淡淡的咸涩。
是眼泪的味道。
林云舟喉结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喉咙里挤不出一个字。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半空,犹豫了片刻,最终只是轻轻落在她微凉的手背上。
触手冰凉。
赵清璃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兽,倏地抬起头!
那双总是清冷无波的眸子,此刻红肿得厉害,眼底布满血丝,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看清是他,她眼中的惊惶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绝望。
“你……”她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怎么……找到这儿了?”
林云舟闷声应道,重新在她身边蹲下,背靠着冰冷的泥墙,和她并肩坐在一堆发霉的书册上。
“圣旨……你知道了?”她声音闷闷的,从臂弯里传来。
“嗯。”
“三月……开春就嫁。”赵清璃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仪同公主下降……呵,好大的恩典。”
她抬起头,红肿的眼睛望向破窗外那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自嘲。
“我托明慧郡主递上去的陈情信……石沉大海。他们只当我是矫情,是不识抬举。一个‘废郡主’,能攀上孙家这样的新贵,能得圣上赐婚,天大的荣耀……我还有什么不知足?”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九思哥哥……他很好。温润君子,国之栋梁。嫁给他,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我……我该知足的。”
林云舟喉结剧烈滚动,半晌,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
“我……我带你走。”
她像个走投无路的孩子,对着他嘶喊出所有的委屈、不甘和绝望。
”你想的太简单了!我又不能抗旨不遵,否则会连累整个柳家、赵家还有你们林家。“
她胸口剧烈起伏,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林云舟!你告诉我!我还能怎样?!”
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她眼中那破碎的光,心口那里,像是被钝刀子反复切割,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看她这么难过,他鼓起勇气。
“这段时间,那个孙九思,我替你认真考察过了。还可以。除了比我矮点,没我俊朗,其他的也还成,至少比那个顾文轩要强很多。”
“关键是他能给你的,我拼了命也给不起!他能在御前替你爹说话,能在太子跟前周旋!我呢?连这临安城的城门吏都能卡死我!”
“要不咱们算了吧。这次我不是逃跑,我是真觉得,这样对你更好。”
他喘着粗气,眼底赤红。
“他确实比我强,我是你,我可能也会选他。”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
滚烫。
这回他哭了。
这回她没哭。
泪光还凝在睫毛上,可那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冰。
“林云舟。”
她声音平静得可怕。
“圣旨我认。”
“孙九思,我也嫁。”
她顿了顿,侧过脸,月光照亮她唇角一丝极淡的弧度。
“但你要上进,打一片江山下来。以后你的媳妇儿我来帮你挑!……”
她逼视他。
“为何?”
她的声音低下去。
“你这个登徒子,一般的小娘子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