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得厉害,沉甸甸地坠着,却始终拧不出一滴雪来。
风也懒,只在巷子里打着旋儿,卷起几片枯叶,又随手丢下。
林家后院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几块青石板胡乱铺开的空地上,架着个半旧的黄泥炭炉。
炉膛里炭火烧得正旺,红彤彤的火舌舔舐着铁架上滋滋作响的羊肉串,油珠子滴落,爆起一簇簇青烟。
浓烈的孜然和花椒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
他的那帮“狐朋狗友”们怕他想不开,又聚到这里吃喝享乐。
林云舟盘腿坐在一张小马扎上,靛蓝的细布袍子前襟沾着几点油渍,袖子高高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手里捏着个粗瓷酒碗,碗沿缺了个小口,琥珀色的酒液随着他夸张的动作晃荡着,溅出几滴。
“开!开!开!”
他梗着脖子喊,脸膛被炭火和酒气熏得发红,眼睛死死盯着地上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碗。
碗里,三颗磨得油亮的骰子滴溜溜打着转,最后“啪嗒”一声定住。
“四五六!十五点大!”
蹲在对面的钱三猛地一拍大腿,咧开一嘴黄牙,得意地抓起桌上几块散碎银子。
“承让承让!林二少爷,您这手气,今儿个可被灶王爷摸过啊!”
钱三是西街开杂货铺的,圆脸小眼,一身半旧的褐色绸褂,油光光的脑门上沁着汗。
旁边坐着孙富贵,是城南孙记绸缎庄的少东家,穿着簇新的宝蓝团花直裰,手里慢悠悠摇着一把洒金折扇,眼神却黏在骰子上,闻言嗤笑一声。
他们各自带了一位不知来路的小娘子,娘子们穿插于烤架和赌桌之间,服侍说笑。
“钱掌柜,少得意!云舟这是让着你!下一把,看小爷通杀!”
林道中歪在稍远些的一张铺了软垫的藤椅上,手里也端着酒碗,却没怎么喝。
“二弟,”
他慢悠悠开口,声音带着点居高临下的意味。
“悠着点。爹前些日子还夸你用功,这要是让他瞧见你又跟这帮人厮混,还赌上了骰子……”
林云舟头也不抬,抓起酒碗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烧得他喉咙发紧,他抹了把嘴,混不在意地挥挥手。
“大哥,今儿个高兴!再说,就几个铜板,图个乐子!爹那儿,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钱三嘿嘿笑着点头。
“那是!林大少爷,您也来两把?小赌怡情嘛!”
林道中哼了一声,从腰间拿出私藏的碎银。
来就来!大杀四方!
炭火噼啪,肉香酒气混着男人们粗声大气的吆喝,在小院里蒸腾。
林云舟又输了一把,骂骂咧咧地从怀里摸出最后几个铜板拍在桌上。
“再来!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三声清晰、平稳的叩门声,不轻不重,穿透了院内的喧嚣,清晰地敲在每个人耳膜上。
声音来自后院那扇不起眼的角门。
院内的喧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
钱三捏着骰子的手僵在半空,孙富贵摇扇子的动作顿住,连林道中都微微坐直了身体,疑惑地望向那扇紧闭的木门。
谁会在这时候敲林家的后角门?
林云舟心头猛地一跳!
一股莫名的预感,像冰冷的蛇信子,猝不及防地窜上脊背。
莫不是出门行商的老爷子突然杀回来了?
不会这么点背吧!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角门方向,手里的酒碗“哐当”一声掉在青石板上,琥珀色的酒液泼溅开来,洇湿了一片。
“谁……谁啊?”他声音有点发干,带着点酒后和惊疑的沙哑。
门外无人应答。
只有风卷过门缝,发出细微的呜咽。
林云舟喉结滚动了一下,撑着膝盖站起身。
他趿拉着鞋,脚步有些虚浮地朝角门走去。
心里那点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他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带着点酒气和油腥味的手在衣摆上胡乱蹭了两下,才握住冰凉的门栓。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他拉开一条缝。
一股凛冽的寒气瞬间涌入,带着初冬特有的、干燥的尘土味。
一片冰凉的东西,恰好落在他的鼻尖。
他下意识地抬手一抹。
指尖传来湿凉的触感。
是雪。
下雪了。
细小的、晶莹的雪粒,如同筛落的盐末,悄无声息地从铅灰色的天幕中飘洒下来,落在他的发顶、肩头,也落在他微微睁大的眼睛里。
而门缝外,站着一个人。
一身素白镶银鼠毛的厚缎披风,从头到脚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清丽绝伦的脸。
乌黑的发髻一丝不乱,簪着一支素银点翠的梅花簪。
清泠泠的目光,如同浸了寒泉的墨玉,正穿透飘落的细雪,平静无波地落在他脸上。
是——是——?
赵清璃!!
郡主?!!
她身后半步,跟着丫鬟青黛,小脸冻得微红,正努力绷着表情,眼神里却藏不住一丝看好戏的狡黠。
明显不是做梦啊!
林云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冲散了所有的酒意!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
他猛地回头!
院子里,炭炉还在滋滋冒烟,铁架上的羊肉串散发着焦香。地上,豁口的粗陶碗里,三颗骰子还保持着点数。钱三手里捏着银子,孙富贵半张着嘴,林道中则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讥笑。
还有那两位不知来路的交际娘子!!
这场景……这场景……她看了怎想?
“郡……郡主?”林云舟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这一次,赵清璃的目光没有越过他,一直死死盯着或者说瞪着他。
要生吞了他似的。
林云舟本能的把院门又“叭”地闭上了!
他猛地扭过头,对着院子里那几个还处于石化状态的人,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
“愣着干什么!收!快收起来!”
这一嗓子如同惊雷!
钱三第一个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把骰子抓起来塞进怀里,又想去捡地上的铜板,动作太急,差点一头栽进炭炉里。
孙富贵“啪”地合上折扇,手忙脚乱地想把桌上的散碎银子拢进袖袋,动作笨拙,银子“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林道中慢悠悠地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嘴角那抹讥诮更深了。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弟弟的狼狈相,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诗集!诗集呢!”林云舟急得跳脚,眼睛四处乱瞟,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快!把你们带的诗集拿出来!摊开!快!”
“啊?诗……诗集?”钱三一脸茫然,他一个开杂货铺的,身上哪来的诗集?
孙富贵倒是反应快些,猛地想起自己袖袋里好像塞了本给相好买的时兴话本子,连忙掏出来,胡乱翻开,也不管是什么内容,就摊在旁边的石凳上。
“还有酒!”林云舟指着地上泼洒的酒渍和空酒碗,“倒了!快倒了!换成……换成茶!不!换成墨!对!泼点墨上去!假装我们在……在泼墨挥毫!品诗论道!”
他语无伦次,自己都觉得荒谬。
赵清璃依旧站在门外,风雪中,素白的披风衬得她身形愈发清瘦孤绝。
青黛在门外,听着林家院子里鸡飞狗跳、手忙脚乱的景象,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
“这登徒子,哪里像离不开郡主的样子!!”青黛吐了吐舌头。
她眼底那点冰冷的嘲弄,渐渐化开一丝极淡的、几不可察的笑意。
终于,院子里勉强收拾出了个样子。
炭炉被移到角落,用一块破布半遮着,烟还是丝丝缕缕往外冒。地上的铜钱不见了,酒碗被胡乱塞到了石桌底下,只留下几滩可疑的水渍。石凳上摊着孙富贵那本风月话本,封面花花绿绿,书名《俏红娘夜会张秀才》几个大字,在细雪中格外醒目。
钱三、孙富贵和林道中三人,僵着身子,努力摆出一副“文人雅士”的模样,或站或坐,眼神飘忽,不敢看门口。林云舟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最得体、最“风雅”的笑容,侧身让开门口。
赵清璃的目光掠过他强装镇定的脸,又扫过院子里那副欲盖弥彰的“风雅”景象。
她没说话,只微微颔首,抬步跨过门槛。
青黛一直跟着,为她打伞。
细雪纷纷扬扬。
素白的裙裾拂过沾着雪水的门槛,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青黛紧随其后,小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笑意。
林云舟连忙关上角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他此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羞窘。
院子里一时寂静无声。
只有炭炉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和细雪落在青石板上的簌簌声。
“林二少爷,”她开口,声音清泠泠的,像冰珠子落在玉盘上,穿透细碎的雪声,清晰地砸进林云舟的耳朵里。
“小日子过得……挺逍遥?”
林云舟浑身一僵,冷汗瞬间湿透了里衣!
“我们……我们正巧在……呃……品鉴新得的诗集,同道中人,探讨……探讨学问。”
赵清璃站在院中,清泠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钱三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孙富贵干咳一声,假装研究石凳上那本话本子。林道中则挺直了背脊,脸上带着惯有的矜持,微微颔首:“郡主。”
赵清璃的目光最终落回林云舟脸上。
他正紧张地搓着手,脸上还残留着刚才的油汗和酒气,努力维持的笑容僵硬又滑稽。
她看着他,看了足足有三息。
然后,她轻轻启唇,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
“死骗子。”
三个字,轻飘飘的,像三根淬了冰的针。
“品诗论道?”她轻轻重复了一遍,目光转向石凳上那本花花绿绿的《俏红娘夜会张秀才》,声音清泠依旧,“品的是这等‘淫秽话本’?”
孙富贵脸一红,慌忙想把话本子收起来,动作太急,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林云舟只觉得脸上像被狠狠抽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他恨不得立刻消失!
他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嘶哑,“郡主……我……”
“行了。”赵清璃打断他,似乎懒得再看他这副窘迫的模样。
她目光转向角落里还在冒烟的炭炉,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烤肉和酒气。
所有都觉得,凭郡主的脾气,没准会掀桌。
都是大气不敢喘。
“我还饿着”她淡淡道,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肉还有吗?”
林云舟一怔,连忙叫阿福把烤好的羊肉端过来。
“烤羊肉的火候过了,焦了。调味也粗糙。”
她尝一口,便放下。
她看着所有人:“所有人都散了吧。我有话要单独问林二少爷!”
那些“狐朋狗友、狐狸妖姬”纷纷奔逃。
有的人走时,不忘冲云舟祝好运,莫被郡主活剐了!
院子里只剩下林云舟和她,站在细雪纷飞的院子里。
他看见她瞳孔里映出的自己:一个满身狼藉却为她焚尽荒唐的孤勇赌徒。
她看见他眼底的自己:一个气势汹汹、踏雪而来却不敢承认思念的懦弱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