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着柳条,蔫蔫地垂在墙头。
林云舟趴在自家西墙的梯子上,下巴颏垫着青瓦。
手里捏着颗熟透的李子,红得发紫。
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淌,洇湿了袖口一小片,他也浑然不觉。
眼睛直勾勾地,穿过墙头那丛半枯的忍冬藤,落在隔壁小院里。
小院里,槐树荫浓。
赵清璃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乌发松松挽了个髻,只簪了根素银簪子。
她坐在一张小竹凳上,面前规规矩矩坐着二十来个穿着林记商号统一褐色短褂的账房先生。
个个屏息凝神,手里捧着厚厚的账册。
空气里只有她清凌凌的声音,和算盘珠子偶尔拨动的脆响。
“……这‘旧管’,”
她指尖在面前临时放置的米盒一点。
“好比是上个月锅里剩下的米。”
指尖划出一道清晰的痕。
“‘新收’,就是这个月新买进来的米。”
抓一把放进来。
“‘开除’,是这个月吃掉的、用掉的米。”
抓一把出去。
“‘实在’,就是月底锅里还剩多少米。”
她抬起眼,目光扫过面前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脸。
“旧管加上新收,减去开除,必须等于实在。差一粒……”
指尖在米盒上轻轻一敲,发出闷响。
“那要么是有人偷了米,要么,就是算错了数。”
墙头上,林云舟喉结不自觉地滚了一下。
手里的李子忘了啃。
他其实没太听清那些“米”啊“锅”的。
他只看见槐树筛下的细碎光斑,跳跃在她鸦羽般的鬓角。
看见她讲“偷米”时,唇角微微勾起的那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
像根看不见的羽毛,不轻不重地搔在他心尖最痒的地方。
“妙啊!”
坐在前排的老账房赵德全一拍大腿,花白胡子直抖。
“郡主这比方,醍醐灌顶!老头子我拨了一辈子算盘,今日才知这‘四柱结算法’还能这么讲!”
旁边瘦高的钱守仁捋着山羊须,连连点头。
“深入浅出,鞭辟入里!我等受教了!”
底下众人交头接耳,看向赵清璃的目光里,全是叹服与惊奇。
谁能想到,这位被京城视为“废郡主”、打发到江南来的郡主,肚子里竟有这般真才实学?
赵清璃端起手边粗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眼风似不经意般,掠过西墙那丛忍冬藤。
藤叶缝隙里,半张偷窥的脸倏地缩了回去。 “咔哒。” 一块松动的瓦片被碰得轻响。
院子里瞬间静了一瞬。
站在赵清璃身后的丫鬟青黛,赶紧捂住嘴,肩膀可疑地耸动。
赵清璃放下茶盏,神色平静无波。 “今日就到这里。
回去将上月账册的‘实在’与本月‘旧管’仔细核对,凡有错漏不符之处,用朱笔标红,明日一早交来。”
“是!谢郡主指点!”众人齐声应道,恭敬行礼,这才鱼贯而出,边走边兴奋地低声议论。
墙这边。
林云舟手忙脚乱地爬下梯子,落地时脚下一滑,差点一头栽进墙根下的月季丛里。
贴身小厮阿福眼疾手快扶住他:“哎哟我的少爷!您这……爬墙偷瞧的毛病啥时候能改改?这要让大少爷知道……”
“闭嘴!”林云舟没好气地拍掉衣襟上蹭的灰,顺手把啃了一半的李子塞进阿福嘴里,堵住他的唠叨。
又从旁边石凳上抓起一本崭新的《论语》,胡乱塞进阿福怀里,“走!少爷我要发奋图强,背书去!”
林家东院,葡萄架下。
浓密的葡萄叶也挡不住午后的燥热。 林云舟捧着那本《论语》,在架子下心不在焉地踱着步。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声调拖得老长,抑扬顿挫,眼睛却总忍不住往西墙那边瞟。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念到这句时,西墙墙头,忽地冒出一小截素色的衣袖。
紧接着,赵清璃那张清丽的脸庞出现在墙头。
她单手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林云舟的声音戛然而止。 手里的书差点脱手砸到脚面。
“林二少爷,”
赵清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慢悠悠地飘过来。
“好雅兴啊。” 林云舟脸上腾地一热,强作镇定地把书背到身后,挺直腰板:“郡、郡主?您……有事?”
赵清璃的目光越过他,落在远处祠堂那边的藏书阁上。
那是林家藏书阁,据说藏书万卷。
她纤细的指尖遥遥一点。
“贵府那座藏书阁,”她声音清越。
“能带我去瞧瞧么?”
藏书阁里光线幽暗。
高耸的紫檀木书架一排排矗立,直抵屋顶,形成一道道深邃幽静的“书巷”。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特有的霉味,混合着淡淡的墨香和樟脑气息。
“这边是正经的经史子集,”
他指着左手边一排排整齐的书架,努力做出熟门熟路的样子
,“那边是些杂记、话本、游记之类的闲书,最里头那几架……”
他话还没说完,赵清璃已经像识途的鸟儿般,径直走向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她在一架落满灰尘的书架前停下,指尖轻轻拂过一函用靛蓝色布套仔细包裹的书册。
“《南华经注疏》?”
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册,就着林云舟凑过来的烛光,翻开泛黄脆弱的纸页。
“嘉佑年间的刻本?”
她仔细辨认着版心下方的刻工名号,眉头微蹙。
“可惜了这上等的徽墨……错字竟有三处之多,注疏也漏了‘秋水’篇最关键的一段。”
林云舟凑近了看,只觉得纸页古旧,墨色沉郁,看起来就很值钱的样子。
“这……难道不是珍本?”
“刻工粗劣,校勘马虎,”赵清璃摇头,语气带着一丝惋惜。
“若非用了这上好的松烟墨,充其量也就是当废纸引火的料。”
阳光透进来映着她专注的侧脸,那神情,不像在看书,倒像在鉴赏一件稀世珍宝。
她又从旁边抽出一函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线装册子。
“咦?”一声轻呼,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 她眸光亮了起来,像瞬间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苗。
“《临安岁时记》的手稿?竟在你家藏书阁里!”
她声音都轻快了几分,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抚过纸页上那些略显潦草却筋骨分明的批注。
“瞧这笔锋走势,撇捺间的风骨……这应是苏子瞻贬谪岭南途中,路过临安小住时所记!”她低声念着其中一页。
“‘三月三,北山妇人采荠菜花插鬓,云可明目’……鲜活!比后世刻印的《梦粱录》不知生动多少倍!”
林云舟看着她因兴奋而微微发亮的眼睛。 跳跃的烛光,给她低垂的浓密睫毛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他忽然觉得,这满阁号称价值连城的珍本孤本,加起来也不及她此刻专注发光的模样动人。
“这本,”
赵清璃的指尖又落在一册装帧极其华丽、金镶玉扣的书上,只看了一眼封面,唇角便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
“《玉楼春梦》?呵,词藻堆砌,香艳露骨,通篇剽窃唐传奇《游仙窟》,连改几个字都嫌费事。”
她指尖点着扉页上“梦花居士”的落款。
“不过是个屡试不第的酸腐秀才,写不出锦绣文章,倒把心思都用在编排这些龌龊营生上,沽名钓誉,令人不齿。”
那本装帧精美的书,被她嫌弃地随手丢回书架深处,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林云舟站在一旁,喉头发干。
她谈起孤本手稿时,整个人都在发光,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慧黠与热忱。
她点评劣书时,言辞犀利,一针见血,眉宇间那股子清傲与不屑,又像带刺的蔷薇。
无论是哪一面,都让他看得挪不开眼,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藤蔓一样悄然滋长,缠绕得他心头发紧。
三日后。
藏书阁最里面、靠近雕花木窗的那个幽静角落,已然焕然一新。
原本堆积的杂物被清理一空。
一架缠满了新鲜忍冬藤的秋千椅静静悬在角落。 旁边是一张宽大的原木长桌,配着两把线条简洁的藤椅。
靠窗的位置,甚至还铺了一张宽大的灰鼠皮软垫,旁边放着个小小的填漆梅花几。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新木和藤条的清新气息。
赵清璃走进来时,脚步顿了一下。
她走到木架秋千旁,指尖拂过那缠绕得一丝不苟、还带着晨露水汽的忍冬藤条。
“林二少爷。”
她唤了一声。
“在!”林云舟立刻从一排书架后探出头,脸上带着点邀功似的紧张和期待。
“这藤条,”她捻起一片嫩绿的心形叶片,“是昨日才采的吧?”
林云舟耳根瞬间红透,眼神飘忽:“……今、今早天刚亮,让阿福去园子里现采的,还带着露水呢,新鲜。”
赵清璃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坐上秋千。
藤椅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她随手从旁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东京梦华录》,姿态闲适地翻看起来。
林云舟悄悄松了口气,赶紧冲躲在书架阴影里的阿福使了个眼色。
阿福会意,蹑手蹑脚地端着一个青瓷莲花托盘过来。
盘子里,糖渍梅子堆成小山,红艳艳的煞是好看。
旁边是几块炸得金黄酥脆的杏仁酥。
最边上,还搁着一小碗冰镇过的荔枝膏,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凉气和甜香。
阿福小心翼翼地把托盘放在梅花几上,又飞快地退下。
赵清璃的目光似乎一直停留在书页上。 翻过一页。
指尖却无比精准地捏起一颗饱满的糖渍梅子,送入口中。
酸味瞬间在舌尖炸开。 她几不可察地眯了眯眼,腮帮子微微鼓起一个小包。
“懂事。”两个字,含糊地从她沾了点糖霜的唇瓣间逸出,轻飘飘的。
林云舟的心,像是被那两个字轻轻挠了一下。
他杵在书架后面,只敢借着书册的掩护,偷偷地看。
看她腮帮子被那颗梅子顶出一个小小的、可爱的弧度。
好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