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辕西厢房,窗纸透进的天光有些发灰。
孙九思右臂裹着厚白布,隐隐透出血色,悬在胸前。
他左手执笔,蘸了墨,悬在摊开的卷宗上,迟迟落不下去。
“嘶——”笔尖一抖,墨汁在“漕运积弊”四字上洇开一团黑。
赵清璃放下手中誊录的簿册
“我来吧。”她声音清泠。
孙九思苦笑,将笔递过:“有劳妹妹。这右臂……实在使不上力。”
赵清璃接过笔,坐在他的位置上。
她垂眸,笔尖落在素笺上,沙沙作响。
将孙九思口述的查案文书、批阅意见,一一落成铁画银钩。
他喉结微动,声音放得更柔:“妹妹的字,越发有风骨了。”
“大人过誉。”赵清璃头也未抬,笔下不停。
门外,林云舟第三次被九思大人的亲信孙安拦下。
“林公子,大人有令,今日处理紧要公务,闲杂人等一律不见。”
孙安板着脸,像尊石雕。
“闲杂人等?”林云舟指着自己鼻子,气笑了。
心里想着把郡主弄进去办公,她不是闲杂人等?
曾门房眼皮都没抬:“大人吩咐,不敢违逆。林公子请回。”
林云舟踮脚朝里张望。
花厅门紧闭,只隐约听得见里头低低的交谈声,一男一女。
他心头那股邪火“噌”地窜上来,烧得五脏六腑都疼。
“好!好得很!”
他绕着行辕大门踱了两圈,猛地一拍大腿,“行!孙大人为国负伤,需要静养!我林云舟,临安热心百姓,自愿充当行辕护卫!保护大人安全!”
他真就不走了。
一屁股坐在行辕门口的石狮子底座上,抱着胳膊。
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里面每一丝风吹草动。
“顾延年那条老狐狸,尾巴藏得深……”是孙九思的声音。
“倒卖花石纲,必与漕运勾结……”是赵清璃清泠的回应。
林云舟听得心口发闷。
他摸出怀里那包捂得温热的甘草薄荷糖,捏了一颗塞进嘴里,用力嚼着。
甜里带着苦,苦里泛着酸。
像他此刻的滋味。
行辕内,孙九思拿起一份新递进来的密函,眉头紧锁。
“徐婉容?”
他低声念着信末署名,“顾文轩昔日在教坊司的相好?她竟主动递了陈情书,愿作人证?还提到被顾延年奸污了……”
赵清璃笔尖一顿,一滴墨落在纸上。
“可信?”
“宁可信其有。”孙九思目光锐利,“她在信中约了今日未时,城南杨柳巷。”
“我随你去。”
赵清璃放下笔,声音平静无波,“她既敢递书,必有冤情。或许,是扳倒顾家的关键。”
“但此去危险!”
孙九思看着她清冷的眸子,心头微动:“好。”
两人起身,孙九思因伤行动不便,赵清璃自然地伸手虚扶。
这一幕,恰好被扒在门缝偷看的林云舟逮个正着!
“站住,你们去哪!”
孙九思脚步一顿,看向他,眼神带着审视:“林公子,我们有公务。”
“公务怎么了?我熟门熟路!打架放风,样样在行!”林云舟拍着胸脯,眼睛却瞟向赵清璃。
赵清璃别开脸,声音冷淡:“别添乱。”
“我怎么就添乱了?”林云舟梗着脖子,“孙大人伤着呢!我不比他有用?……”
“行行”孙九思打断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林公子若真有心,那就一道吧。”
这样的三者关系怕是一时半会儿散不了。
说罢,他不再看林云舟,由赵清璃扶着,上了早已备好的青篷小轿。
林云舟也紧随着孙九思上轿,一屁股坐在九思和清璃的中间。
一凰两凤,又尴尬又杀机四伏。
他暗自龇牙。
他盘算着。
她帮哪边都不是,说什么都不是,干脆沉默。
倒是林云舟跟孙九思时不时攀谈几句。
“大人,伤可好些了?”
“不如你聘了我吧,我又会誊抄公文,又会出谋划策,还能保护大人。”
“关键我对月俸要求还不高!”
“这样的牛马可好?”
孙九思一律嗯之,不胜烦扰,耳边如同蚊子嗡嗡不停。
马车徐行。
杨柳巷深处,一座不起眼的小院。
院门虚掩,一个穿着素净水红衫子的女子倚门而立,眉眼间带着挥不去的愁绪与一丝决绝。
她见到孙九思、赵清璃,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忙将二人迎入。
后面还跟着林云舟,正是当时抓奸棒打她和顾文轩亲热好事的那个“泼皮”。
没给他好脸色。
屋内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干净。
徐婉容未语泪先流,扑通跪下。
“孙大人!求您为民女做主!顾延年他……他禽兽不如!我毕竟是他儿子的知己,他却强占民女,日夜折磨我!”
“为什么不逃呢!”
“怎么逃?偌大的杭州城都是他的耳目,我一个孤零零的女子……”
她泣不成声,将顾延年如何借儿子顾文轩离杭入京之机,强占于她,限制她出行的恶行,一一道来。更提及顾延年与江南豪商勾结,垄断盐铁,倒卖漕粮,甚至……可能牵扯贡茶旧案!
孙九思脸色凝重,示意赵清璃详细记录。
赵清璃执笔疾书,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嚣张的马蹄声和仆役的呼喝!
“可能是他——!”
婉容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快!躲起来!”
环视一周,只有那张挂着厚重锦缎帷幔的雕花大床,“只有那里能藏人!”
孙九思赵清璃对视一眼,毫不犹豫,闪身钻入帷幔之后,林云舟也如泥鳅滑溜溜的上床了。
帷幔落下,光线瞬间昏暗。
狭小的空间里,挤着三个人。
孙九思蹲在床头,因伤臂不便,微微侧身。
赵清璃紧挨着他,几乎能感受到他因疼痛而略显急促的呼吸。
林云舟最后一个挤进来,位置最靠外,几乎贴着冰冷的床柱。
于是,林云舟、郡主、孙九思,被迫在一张床上,一动不能动。
他想往赵清璃那边靠,却撞上孙九思恼人的目光。
郡主喉结滚动了一下,只觉得这狭小的空间里,空气都变得滚烫稀薄起来。
“砰!”
房门被粗暴地推开。
顾延年一身绛紫团花绸袍,腆着肚子,满面红光地踱了进来,身后两个低眉顺眼的随从守在门外。
“婉容!老爷我今日得闲,特意来看你!”
他目光淫邪地在红绡身上扫视,伸手就去搂她的腰。
婉容强忍着恶心,侧身避开,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
“老爷……您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提前说?”
顾延年嗤笑,一把将她拽进怀里,肥厚的手掌在她腰间和胸部来回揉捏。
“我想你了,还用得着打招呼?我怕你一个人寂寞啊!”
“没……没有……”
婉容声音发颤,身体僵硬。
帷幔内,林云舟听得怒火中烧,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却被赵清璃一把按住手腕!
她的手微凉,像一道冰泉,瞬间浇熄了他大半怒火,却又带来另一种更磨人的悸动。
林云舟浑身一僵,动也不敢动。
孙九思的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眸色微沉。
“小贱人,几日不见,倒学会拿乔了?”顾延年捏着婉容的下巴,语气阴冷,“是不是趁我不在又找了什么俊俏小郎君了?嗯?”
“老爷说笑了……”
她强颜欢笑,试图转移话题,“妾身……妾身只是听说,城里最近不太平?按察使大人遇刺,还有位管漕运的吕大人……暴毙了?怪吓人的……”
顾延年冷哼一声,松开她,大马金刀地在桌边坐下,自己倒了杯冷茶灌下。
“孙九思那小子,不知死活!查案查到老子头上!至于吕义……哼,挡了别人的财路,活该他暴毙!”
他语气森然,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帷幔内,孙九思眼神骤冷。
婉容心头一紧,面上却愈发柔顺,挨着他坐下,纤手轻轻替他捶腿。
“老爷……妾身想……想在城里置办个小宅子,把我那乡下的弟弟妹妹接来,也好安心服侍您……”
顾延年眯着眼,享受着她的服侍,肥厚的手掌在她白嫩的腿上摩挲,几次想摸进腿根里去,被她打掉。
“宅子?好说!老爷我有个过命的兄弟,家财万贯!让他出钱给你买!”
“哦?是哪位大善人?”
婉容故作好奇,声音娇媚。
顾延年警觉地瞥了她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顾延年色心大起,便要将她剥个精光。
她捂着胸兜,软语央求。
“老爷……今日……妾身身子不便……”
顾延年脸色一沉,显然不信,一把将她拽起,搂着就往床边拖。
“少拿这话搪塞我!我欲火难泄,今日定要好好疼你!”
他要上床泄火,可床上还蹲着三个人哩!
帷幔内,三人呼吸瞬间屏住!
孙九思身体紧绷,左手已悄然按在腰间软剑上。
顾延年抱着婉容,几步就走到床前,厚重的帷幔近在咫尺!
他甚至能闻到帷幔后一丝若有似无的……药味?还有……一股极淡的冷香?
他狐疑地停下脚步,盯着那微微晃动的锦缎。
婉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猛地捂住小腹,痛呼一声。
“哎哟!老爷……妾身……妾身是真的……身上来了!疼得厉害!”
她脸色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不似作伪。
顾延年动作一顿,仔细打量她,见她确实痛苦难当,这才悻悻地松开手,骂骂咧咧。
“晦气!真是晦气!”
他烦躁地甩袖。
“行了行了!好生歇着!过几日我再来!”
说罢,带着一身怒气,转身大步离去。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红绡才像被抽干了力气,瘫软在地,大口喘着气。
帷幔“唰”地一声被掀开。
孙九思第一个跨出来,脸色铁青,目光如电扫过红绡:“你没事吧?”
婉容摇摇头,心有余悸。
林云舟几乎是跳出来的,指着门外破口大骂:“老匹夫!禽兽不如!小爷早晚剐了你……”
“闭嘴!”
赵清璃冷声喝止,看向婉容。
“他口中的‘过命兄弟’,或许就是他花石纲漕运弊案的白手套!”
孙九思颔首。
他们请婉容稍且忍耐,回去想个救人的周全办法。
回行辕的路上,气氛有些凝滞。
回到行辕,又各自分开。
赵清璃微微颔首。
林云舟立刻凑上前:“郡主!我送你回柳家!”
赵清璃没理他,径直走。
林云舟厚着脸皮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渐渐暗下来的巷子里。
冬日残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走了一段,沉默了一路。
“那个——”林云舟终于忍不住,快走两步拦在她面前。
“皇帝赐婚,你只能嫁给他吗?”
赵清璃脚步一顿,抬眼看他。
“是不是没有转圜余地了?”
她没法告诉他答案。因为没有答案。
她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他。
“我的心意早向你表明。我也努力的在往你的方向走。但有些波折非人力所能为。”
暮色中,她清冷的眸子像寒潭里落入了碎星。
“你须记住,无论如何,不要因为我的事,伤害你自己。其他的,我们尽人事。”
林云舟语塞。
“林云舟。”
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像羽毛拂过心尖,“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有定力,不能往下走。哪怕到了现在,我也没有离开你。我还在等着你。”
林云舟心头一震。
赵清璃说完,自顾自先走。
“赵清璃,我已经跟知县递交了太学的自荐申请。我去要汴梁读太学,我也要去更大的天地,做更大的事业!不到最后我不会放弃的。我永远不会放弃的!”
赵清璃脚步猛地停住。
赵清璃转过身,声音恢复了清冷:“下次再犯浑,我就把你捆了,扔进西湖里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