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汴梁城笼罩在深秋的寒意里。
霜风卷着落叶,扫过青石板铺就的长街。
赵清璃裹着一件半旧的月白夹棉斗篷,乌发松松绾着,只簪一根素银簪子,清冷的面容在晨光中更显疏离。
林云舟紧随其后,一身蓝布衣,身姿挺拔如松,刻意收敛了周身那股子清贵气,低眉垂目,扮作寻常仆从模样,只是那过于俊朗的眉眼,依旧惹得路人侧目。
两人接连拜访了几处高门。
大理寺卿侄女王婉如的府邸,朱门紧闭,门房只从门缝里递出一句冷冰冰的“小姐身子不适,不见客”。
兵部尚书之女李静姝的绣楼前,丫鬟隔着垂花门传话:“我家小姐今日礼佛,不便打扰。”
镇北侯府更是连门都没让进,守门的亲兵眼神锐利,像打量可疑之人。
最后到了长公主府气派的门楼前。
门房是个面皮白净的中年人,眼神带着长公主府特有的倨傲。
他扫了一眼赵清璃素净的打扮和林云舟那张过于出众的脸,皮笑肉不笑。
“原来是清璃郡主,哦不,赵小姐。实在不巧,我们明慧郡主昨夜偶感风寒,身子正不适,今日怕是不能见客了。”
赵清璃指尖在袖中微微蜷起,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
她微微颔首:“既如此,不便叨扰。烦请转告明慧郡主,清璃改日再来探望。”
人间寒凉,本就如此。
她转身欲走,步履从容,脊背挺直,仿佛这接连的闭门羹不过是拂面清风。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个穿着青布小褂、面庞稚嫩的丫鬟,借着门房转身的间隙,飞快地从侧门阴影里溜出来,动作迅捷如狸猫。
是明慧郡主贴身用的丫鬟还玉。
她低着头,仿佛只是匆匆路过,却在与赵清璃擦肩而过的瞬间,将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素白纸笺,精准地塞进了她微凉的掌心。
赵清璃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低头去看,只是将那带着体温的纸笺悄然拢入袖中。
林云舟落后半步,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丫鬟消失的方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走出长公主府所在的巷子,喧嚣的市井声浪扑面而来。
赵清璃寻了个僻静角落,展开纸笺。
上面只有一行清秀的小楷,墨迹尚新:
“姐姐,可安好?未时三刻,老地方,见面叙聊。”
字迹熟悉,是赵明慧的亲笔。
赵清璃眸光微动,指尖拂过那行字,随即收起纸笺,对林云舟道:“去仙桥茶铺。”
仙桥茶铺位于汴河畔,闹中取静。二楼临河的雅间“听雨轩”,是赵明慧惯常包下的地方。
未时三刻,雅间内暖意融融,熏着淡淡的沉水香。
赵明慧郡主一身鹅黄云纹锦缎常服,衬得肌肤胜雪。
她正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窗边一盆开得正盛的秋菊。
听见门响,她转过头来,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儿。
“清璃姐姐!你可算来了!”她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起身迎了上来。
目光却饶有兴致地落在赵清璃身后那个“仆从”身上。
林云舟垂手侍立,姿态恭谨,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眸中锐光,只余下线条流畅的侧脸和紧抿的薄唇。
“清璃姐姐,你这‘仆从’俊俏的很哩……”
赵明慧绕着林云舟踱了半圈,眼波流转,带着促狭的笑意,“瞧着……这通身的气派,倒不像寻常仆从,倒像是哪家偷跑出来的贵公子?”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在林云舟过分俊朗的脸上打转。
赵清璃神色自若地在赵明慧对面坐下,端起丫鬟奉上的热茶,轻轻吹了吹浮沫,声音清泠泠的,听不出情绪。
“新收的,还算得力。妹妹若是喜欢,便送与你使唤几日?”
林云舟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嘴角微微抽动,强忍着没抬头。
这算什么?把自己送人了?
赵明慧“噗嗤”一声笑出来,摆摆手。
“罢了罢了,君子不夺人所好。姐姐身边的,我可不敢要。”
她挥退左右侍立的丫鬟,雅间内只剩下三人。
郡主也让“俊俏的仆从”退出去。
赵明慧脸上的嬉笑之色褪去,换上关切。
“姐姐,你的伤……怎么搞的?在临安那边……王妃她们,没为难你吧?”
赵清璃放下茶盏,淡淡道:“皮外伤,早无碍。临安是个山水清丽的地方,甚好。”
“你都不知道,你走了之后,我有多想你。京城那些贵女们人人都带着虚伪的面具。唯有姐姐是个纯良的人。”
“纯良的人往往不会保护自己。”
赵明慧松了口气,随即压低声音,神情变得凝重,“清璃姐姐,我今日冒险约你出来,就是要告诉你。晋王牵涉的案子是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会审,以往都是大理寺牵头,大理寺还讲些律法权衡,可这次主审是…。”
赵清璃的心猛地一紧,抬眸看向她。
“主审是御史台的中丞大人,”赵明慧一字一顿,“但中丞最近染头疾……都是他的副手,也就是侍御史—孙九思在负责。”
“孙九思”三个字,如同三根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扎进赵清璃的心口!
她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温热的茶水险些泼洒出来。
指尖瞬间褪去血色,变得冰凉。
那个名字……
那个曾与她月下对弈,谈诗论画,温润如玉的九思哥哥……
那个两家早已默许婚约,在她家遭逢大难时,孙家仍然没有退回婚书,甚至九思哥哥还曾为她父亲,向太子求过情的孙九思……
他升迁了?侍御史?深得御史中丞大人器重?
赵明慧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和眼中极力压抑的波澜,轻轻叹了口气:“他去年考上的状元,且是殿试第一甲第一名,深得圣上和太子器重。升得极快,是御史中丞眼前的红人。你们南迁临安时……他还来跟我打听过你的下落。我依你的话,并没告诉他。”
“姐姐,我敢肯定!他对你没死心。这一年京城多少贵胄人家的千金想嫁他,提亲的都踏破门槛了。他看都不看一眼。真是痴心呐。”
她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忍和提醒:“清璃姐姐,如今救王爷的关键,或许……就在他身上。他是主审官之一,话语权不小。可是……”
赵明慧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着赵清璃:“你要怎么面对他?他……似乎并未忘记你。”
赵清璃猛地闭上眼。
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濒死的蝶翼。
一边,是身陷囹圄、生死未卜的父王。那是她血脉相连的至亲,是她赵家仅存的希望。
一边,是那个曾在她少女心湖投下涟漪、留下温存印记的旧人。那段被家族变故强行斩断、却似乎并未真正了结的情缘。
去找他吗?
放下所有的骄傲和自尊,以一个落魄郡主的身份,去求那个曾与她有过婚约、如今却手握她父王生杀大权的男人?
他会怎么看她?怜悯?施舍?还是……趁机提出她无法承受的条件?
不去找他吗?
眼睁睁看着父王在冰冷的牢狱中煎熬,看着那唯一可能撬动三司会审僵局的机会,从指缝中溜走?
该怎么办?
窗外,暮色渐沉。汴河上的画舫次第亮起灯火,倒映在墨色的河水中,碎成一片摇曳的光影。
赵清璃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冻得她四肢百骸都有些僵硬。
从仙桥茶铺里走出来,她的心思沉重。
心口那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又酸又涩,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
孙九思……
这个名字,连同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属于少女时代的朦胧情愫和温暖记忆,此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撞得她心绪翻腾,几乎无法呼吸。
汴梁城已华灯初上。
璀璨的灯火映照着繁华的街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却更衬得赵清璃形单影只,背影清冷孤绝。
林云舟沉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之遥。
他不知道两位郡主谈论了什么私房话,总之清璃郡主出来后沉默不语。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闷火,悄然在胸腔里燃烧、蔓延。
他快走两步,与她并肩而行。深秋的夜风带着寒意,吹起她鬓角的碎发。
他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用自己宽阔的肩膀,为她挡住大半吹来的冷风。
“接下来……”他低声开口,声音在喧闹的街市中显得格外清晰,“你打算如何?”
赵清璃的脚步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的宫城方向,那里是御史台。更远的地方是诏狱所在。
璀璨的灯火在她清冷的眸子里跳跃,却映不出一丝暖意。
许久,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和决绝:
“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