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临安府上空。
赵府正院花厅里,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压抑。
赵清璃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乌发只簪一根素银簪子,脊背挺直如修竹,对着上首端坐的继妃胡氏,深深福了一礼。
“娘亲。”
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像冰珠子落在玉盘上,听不出起伏。
“清璃心意已决,明日启程赴京。”
胡氏正慢条斯理地用银签子剔着指甲,闻言动作一顿,保养得宜的脸上堆起夸张的惊诧。
“哎哟我的清璃!你这是做什么?京城龙潭虎穴,你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的,去那儿能做什么?伸冤?你爹那案子是圣上亲断的铁案!岂是你能翻得了的?听娘的,安分待在临安,咱们就等着你阿父平安回来。为娘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好过那个姓顾的十倍百倍!”
她语重心长,眼底却淬着精明的算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赵清璃抬起眼,眸光平静无波,直直看向胡氏。
“清璃此去,非为翻案,只为求一个明白。阿父一生忠直,清璃不信他会行悖逆之事。纵使前路艰险,亦无怨无悔。”
她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清璃是家中长女,我也已非羽翼庇护的弱鸟,到了我来支撑全家的时候。但此行吉凶难料,也请娘亲……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四个字,被她咬得极轻,却像四根针,精准地扎在胡氏心头最虚的地方。
胡氏脸上的笑瞬间僵住,随即化为恼怒:“你!你是让我丢弃这一大家子,独自去逃命?”
赵清璃敛衽再行一礼:“清喻妹妹避难在川蜀,她心智尚幼,还需要娘亲照拂。你们在!我们赵家就在!娘亲带着全家的希望活下去,没有人会责怪您。若赵家有幸,得以保全,我们再续亲缘。我再好好做您的女儿。清璃拜求。”
她退后一步,铺开裙裾,双腿跪下,行大礼,叩首。
跪罢,她转身就走,素白的裙裾拂过冰凉的地砖,没有半分留恋,将胡氏无声地隔绝在身后。
虽非自己所生。女儿的这点风骨,一瞬间让继妃动容泪流。
她在清璃的背影后,大声告诉她。
“女儿尽管去,家中有我。一家人生死守在一起!我等你们父女平安归来!”
赵清璃的脚步,在门槛处,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
回到揽月阁,赵清璃眼前一盏灯。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清冷的格子。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素笺,提笔蘸墨。
笔尖悬停片刻,随即落下,字迹清峻娟秀,力透纸背。
她写了四封信。
一封致兵部尚书之女李静姝:“静姝吾妹,京中风起,波谲云诡。家父蒙冤,铁幕深锁。妹不日抵京,望姐借伯父之耳,探听一二风声,尤留意兵部、刑部近日动向。妹清璃顿首。”
一封致大理寺卿侄女王婉如:“婉如姐姐,法理昭昭,或有微光。家父一案,卷宗封存,疑点重重。妹欲叩问真相,望姐借叔父之便,查探当年经办细节,人证、物证可有蹊跷?妹清璃泣血以告。”
一封致长公主幼女赵明慧:“明慧妹妹,宫闱深深,或有回响。家父忠耿,一朝蒙尘。吾欲孤身赴险,如履薄冰。望妹借公主慈光,留意宫中对此案旧事可有议论?圣心……可有转圜之机?清璃遥拜。”
一封致镇北侯孙女周玉婵:“玉婵姐姐,将门虎女,义薄云天。家父陷囹圄,妹心如刀绞。京中局势不明,暗流汹涌。妹此行恐涉险境,望姐借侯府之力,留意京畿戍卫及各方势力异动,若有风吹草动,万望示警。妹清璃泣血相托。”
四封信,言辞恳切,条理清晰,将四位闺中密友背后的力量网罗其中,编织成一张无形的信息之网。
她将信仔细封好,交给早已等候在旁的青黛:“你连夜寻府中可靠之人,快速送京。务必隐秘。”
“是,小姐。”青黛郑重接过,贴身藏好。
赵清璃的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
此行,她只带赵忠和青黛。
赵忠是父亲旧部,忠心耿耿,武艺不俗;青黛机敏伶俐,是她唯一可托付心腹之人。
临行前,还有一事未了。
她提着一个精巧的食盒,里面是刚出锅的桂花糯米藕和枣泥山药糕,软糯香甜,是外祖母柳老夫人最爱的口味。
另一边,则让人物色了一只毛茸茸、雪团似的小狗崽,乌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她,发出细弱的呜咽声。
她给它取名“雪团儿”。
临行前,去看望外祖母。
柳老夫人的小院在柳宅最僻静的角落,院墙低矮,爬满了青藤。
推开虚掩的院门,里面只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
柳老夫人并未安寝,而是披着件半旧的夹袄,独自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拐棍放在一边,望着天上的缺月出神。
银白的发丝在微风中轻轻拂动,身形比上次见面时又清减了几分,像一株风干了却依旧挺立的竹。
听到脚步声,老夫人缓缓转过头。
浑浊的眼睛在看清来人是赵清璃时,瞬间亮起温和的光,随即又被更深的不舍和担忧覆盖。
“璃儿…”她伸出手,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和慈爱。
赵清璃快步上前,蹲下身,将食盒轻轻放在老夫人膝边的小几上。
“外祖母,”她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
“给您带了点心和…一个小家伙。它叫雪团儿!” 她将怀里温顺的“雪团儿”小心地放进老夫人枯瘦却温暖的怀里。
小狗崽感受到陌生的气息,先是瑟缩了一下,随即被老夫人身上熟悉的、带着药香和阳光晒过被褥的味道安抚,呜咽着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缩起来。
老夫人枯瘦的手轻轻抚摸着“雪团儿”柔软的绒毛,目光却始终落在赵清璃脸上。
她没问为什么深夜前来,也没问那小狗的用意。
祖孙之间,有些话不必出口。
她只是伸出另一只同样枯瘦的手,紧紧握住赵清璃微凉的手指。
那手劲很温暖,带着老人不舍的力道和无声的嘱托。
“我的外孙女儿,要…好好的啊。”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三个字,带着微微的颤抖。
赵清璃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老夫人微凉的手背上。
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砸落在老人布满皱纹的手背上,迅速洇开。
她用力吸了口气,再抬头时,眼底虽泛着红,神情却已恢复清冷平静。
“外祖母放心,清璃离开这段时间,您照顾好自己。” 她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外祖母在昏黄灯光下苍老却坚毅的面容,和她怀里那团小小的、温暖的白色。
隔壁院子传了一阵训斥声,引起了祖孙两注意。
赵清璃悄悄的走到墙角边。
“让你剥莲子练耐性,不是让你当弹珠玩!看看!满地都是!一颗完整的都剥不出来!”
是林家姨娘的声音。
她从柳家院子绕过去,站在林家院子外听。
小院石桌旁,林云舟正苦着脸坐在一张小竹凳上,面前摊着一堆绿油油的莲蓬。
他笨手笨脚地掰开一个,手指用力过猛,“噗”的一声,几颗饱满的莲子瞬间蹦跳着滚落一地,滴溜溜地四散开去。
他手忙脚乱地去捡,动作又急又乱,反倒把剩下的莲蓬也带翻了,莲子滚得到处都是。
姨娘站在一旁,又是气又是无奈,拿着戒尺想敲他手背,终究没忍心落下,只重重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不剥完不准进屋!”
林云舟嘻嘻笑着。
赵清璃看着他那副手忙脚乱、与几颗莲子较劲的傻样,心头那点沉甸甸的愁绪,竟奇异地被冲淡了些许。
她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院内的两人同时抬头看院门口。
墙头月光下那张清冷绝伦的脸,林家姨娘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温和的笑意:“是清璃郡主啊?快进来坐。”
林云舟则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凳子上弹起来!
他手忙脚乱地想藏起那堆狼藉的莲蓬和满地乱滚的莲子,却越弄越糟,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郡…郡主…你怎么来了?”
“姨娘好!”
赵清璃欠身一礼。
她的目光转向依旧手足无措的林云舟,声音比平日低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二少爷。”
林云舟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在!”
赵清璃看着他,月光落在她清冷的眸子里,映出一点微光,“我来看望外祖母,见你们聊的正欢。冒昧打扰。姨娘勿怪!”
“不怪不怪。郡主您来,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姨娘高兴的都有点语无伦次了。
赵清璃用特别温柔的语调,说:“我外祖母年事已高,性子喜静,不常出院门。我平日里不在时,多亏你们悉心照看。清璃多谢。”
姨娘大咧咧回到“郡主说的什么话,若院中有什么短缺,或需人跑腿出力之处……就尽管说。我们家云舟日常也闲得很。”
林云舟有些不服:“我哪里闲了?”
又补了话头:“不过照顾柳老夫人,我什么时候都有空。”
看着他这副信誓旦旦、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的模样,赵清璃的心弦,几不可察地轻轻拨动了一下。
一丝极淡的暖意,悄然滑过冰封的心湖。
她微微颔首:“多谢。”
姨娘借着厨房间的幌子,识趣的走开。
云舟几步走到她面前,将那颗带着他掌心微汗和泥土气息的莲子,小心翼翼地递到赵清璃面前。
“喏,”他声音有些发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甜的。”
月光下,那颗青翠的莲子躺在他宽大的掌心,像一颗未经雕琢的璞玉。
赵清璃的目光落在那颗莲子上,又缓缓抬起,对上林云舟那双因为紧张和期待而亮得惊人的眼睛。
她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然后,她缓缓伸出手。
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到他温热的掌心。
那一瞬间的接触,快得像错觉。
她拈起那颗莲子。
指尖残留着他掌心的滚烫,和莲子表皮的微凉。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
“多谢。”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她多想回应他,告诉他,她想成为这方林家宅院的一份子,真心相待这位“废柴少爷”,贴心守着爱她疼她的外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