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小院后巷静得能听见露水滴落。
林云舟扒着墙头青砖缝,探头探脑。
隔壁赵清璃房里灯还亮着,窗纸上映出个纤细剪影,正对镜挽发。
他缩回脑袋,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袱,胳膊一抡——
“啪嗒!”
包袱稳稳落在窗下石阶上。
窗子“吱呀”开条缝。
素白的手伸出,飞快捞起包袱。
片刻,角门悄没声开了。
赵清璃走出来。
靛蓝粗布短打裹着身段,乌发全塞进同色方巾里,活脱脱个清秀小厮。
只那双眼睛,清泠泠扫过来,像浸了寒潭水。
“走。”她声音压得低。
林云舟咧嘴笑,露出白牙:“这边!”
两人贴着墙根阴影,一前一后溜出巷子。
青石板还蒙着晨雾,早市人声隐约传来。
林云舟脚步忽顿,下巴朝巷口一扬。
柳树底下拴着匹枣红马,毛色油亮,鞍辔崭新。
马旁蹲着个精瘦汉子,满脸褶子像风干橘皮,正拿鬃刷给马顺毛。
见他们来,汉子起身拱手:“林少爷,按您吩咐,最温顺的母马,鞍子软垫都加厚了。”
林云舟抛去块碎银:“周伯费心。”
转头对赵清璃眨眼:“骑马快,晌午前能到。”
赵清璃盯着那马鞍。
只一副。
她挑眉:“我骑什么?”
林云舟挠头,耳根微红:“这马……认生,两人同骑稳当些。”
他不敢看她眼睛,脚尖碾着地上石子。
“我……我骑术还行,不会摔着你。”
周铁蹄嘿嘿笑,牵过缰绳:“小娘子放心,这马跟林少爷熟,保准平平稳稳!”
赵清璃温怒。
“什么小娘子,我是小郎君。”
周铁蹄也不跟她狡辩。
目光掠过林云舟发红的耳根,又扫过那副宽大的马鞍。
晨风卷起她方巾一角。
“走吧。”她终于开口。
林云舟心头一松,忙去解缰绳。
周铁蹄搭把手,托着赵清璃肘弯往上一送——
她借力翻身,利落跨坐鞍前。
林云舟紧跟着踩镫上马,坐她身后,手环住她抓着缰绳。
胸膛贴上她后背的刹那,两人都僵了僵。
隔着两层粗布,温热猝不及防渡过来。
林云舟喉结滚动,攥缰绳的手心沁出薄汗。
赵清璃脊背绷得笔直,方巾下露出的耳尖,悄悄漫上淡粉。
“坐稳!”林云舟哑声提醒,手臂虚虚环过她腰侧,不敢真碰。
缰绳一抖——
“驾!”
枣红马小跑起来,蹄声嘚嘚,碾过青石板。
风迎面扑来,带着晨露的湿气。
林云舟盯着她后颈碎发,没话找话:“这马叫红云,跑起来……跟腾云驾雾似的。”
赵清璃“嗯”了一声。
身子随着马背起伏,发梢扫过他下巴,痒丝丝的。
林云舟呼吸一滞,胳膊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颠簸间,她后背不经意蹭过他胸口。
像羽毛挠过心尖。
他猛地勒紧缰绳!
马儿嘶鸣一声,放缓步子。
“怎么了?”赵清璃侧过脸。
晨光勾勒她下颌线,绒毛都清晰可见。
林云舟别开眼:“没事——。”
“郡主!——”
“嗯?”
“不嫁给他行不行?”
风卷着这句话,飘进她耳里。
赵清璃没回。
只脊背几不可察地松了半分,轻轻靠向他虚环的手臂。
温热隔着衣料传来。
林云舟浑身一颤,手臂肌肉绷紧,却稳稳托住那点分量。
掌心汗湿,缰绳都快攥出水。
赵清璃颈侧肌肤倏地绷紧,依言垂首。
手臂无意识收紧,虚环的姿势变成半拥。
赵清璃身子微僵,却没挣开。
“你……”他嗓子发干,“真要嫁?”
“你要是想学话本里那些拐骗良家的伎俩,我劝你趁早死心。”她答得干脆。
“没有,你误会了。”
凉风灌进来,吹得心口发冷。
他看着她瞬间挺直的背影,耳根红得滴血:“对……对不住!我不是……”
“驾!”赵清璃夺过缰绳,猛夹马腹!
枣红马撒蹄狂奔!
春香院,一路走上来
醉汉趴在油腻方桌上打鼾,酒壶滚落脚边,龟奴正摸他钱袋。
两个绸衫商人掰腕子赌酒,输家被强灌,黄汤顺着脖子流进衣领。
穿桃红比甲的姐儿斜倚在楼梯柱,裙下伸出半截藕荷色绣鞋,轻踢过路客的腿:“张员外,昨儿说好的缠头呢?”
走到春香院二楼雅间,竹帘半卷。
雅间垂着湘妃竹帘,隐约见里头人推杯换盏,姐儿抱琵琶唱《雨霖铃》,嗓子掐得又软又糯。
穿黛蓝长衫的小倌托着鎏金酒壶走过,腰间佩的却是男子式样的青玉压袍。
见赵清璃盯着他瞧,小倌眼波斜飞,冲她晃了晃壶中琥珀光:“小郎君,三十年花雕可要尝尝?”
被林云舟一把拨开。
郡主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充满脂粉香味、男女调情、淫声浪语,但每个客人都唱着,笑着,醉着。
云舟把她护进一间包厢,落座,点了鞋时令小吃和果盘。
林云舟捏着青瓷酒盏,指尖无意识摩挲盏沿。目光落在对面。
赵清璃端坐窗边,素白襦裙衬得人如冷玉。她没碰酒,只执银簪拨弄着碟中盐水毛豆。豆青翠,簪尖银亮。
堂下唱的满堂喝彩。
林云舟忽地倾身,压低嗓子,“不如上回在城隍庙听的野台子带劲。”
赵清璃眼皮未抬:“林少爷常来?”
“以前!”他险些呛酒,“遇到你之后,就来的少了!”
楼下戏台正唱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咿呀声混着酒客哄笑往上飘。
两人吃喝了一阵。
林云舟抓起骰盅:“光听戏闷得慌,玩两把?”
三枚骨骰落进陶盅,哗啦作响。
“比大小,”他手腕一抖,盅口倒扣红木案,“输了罚酒,赢了……”
“赢了如何?”赵清璃终于抬眼。
林云舟咧嘴:“赢家问句话,输家老实回答问题!”
骰盅掀开——四五六。
赵清璃素手轻摇,盅底一翻——三三三。
罚酒还是说实话?
“问吧。”她神色淡淡“我不喝酒!”。
林云舟喉结滚动:“你是如何看我的?”
赵清璃指尖蜷缩。
“登徒子、破落户。”她答得含糊,抓过骰盅,“该我了。”
“哎,不行,这不是真话。我要听真话!”
骰子滴溜溜转。
“这就是真话!”
林云舟紧盯着她微颤的睫毛。
“最近觉得还行,沉稳上进了些。”
好——继续!
“哗!”
双二夹一。
赵清璃胜。
林云舟认喝酒。
又玩一轮,郡主输了。
“若是顾文轩和我,由你自己选,你选哪个?”
“换个问题。”她声音清泠。
“就问这个。”
她顶着他的眼睛,瞪他。
“是。从我个人来说,我会选你。但我的选择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他抓起酒盏灌了一口。
“嫁给何人?不是应该你自己说了算吗?”
竹帘忽地掀起。
小二躬身递上戏折:“二位贵客,新排的《锁麟囊》可要听听?”
林云舟随手一指,大喝一声:“出去!”
吓得小二赶紧退出去。
赵清璃却猛地起身要走!
素白裙裾带翻茶盏,碧色茶汤泼湿案角。
林云舟一把拽住她的手。
“怎么了?”林云舟跟着站起。
“听我说真话受不了了?你就是从小锦衣玉食,待在金丝牢笼里太久了,忘了自由自在是怎样的。”
“赵清璃!——”
郡主震惊,这是他第一次敢直愣愣叫她闺名。
“我林云舟就是喜欢你!——自打摔进柳家院子见到你的那日起,你便种在我心里了。你老说我们有云泥之别,云泥又如何?我拼尽全力,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和你坐在一起,平等的喝茶听曲。爱慕你,尊重你。”
这赤裸裸的话,扒开来,林云舟五指深陷她袖间,眼底烧着醉红的火,字字砸在翻倒的茶汤里: “你敢不敢——再冒一次险?跟着我逃离这里?我的意思是——逃婚!“
赵清璃不答,拿起茶盏往他脸上泼去。
茶汁糊了他一脸,暂时浇灭了他那些妄语。
”今日我就当你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听见。你且在这玩着。我先走了。“赵清璃疾步而出。
西廊僻静,熏香浓得呛人。
赵清璃下楼时,在一个雅间意外发现了熟悉的背景。
“……漕粮茶等大宗货品的税改,势必得罪很多人。”
竟是太子赵桓!
“殿下放心,”一个沙哑嗓子应道,“我们还在研拟对策……”
太子向来在朝廷党争时保持中立,看来那只是表面。
原来,新政一派幕后的真正话事人,真的就是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