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西厢房，窗纸透进薄薄的晨光。
林云舟把一包沉甸甸的碎银子塞进柳姨娘手里。
“姨娘，这事非得您出马不可！”
柳姨娘捏着钱袋，指尖发白。
“我的儿！那桂嬷嬷是王妃的眼珠子，精得跟猴似的！要是让她察觉……”
“察觉不了！”
林云舟打断她，眼睛亮得瘆人。
“您就说是请她听新来的南戏班子！醉仙楼雅间我都定好了，离柳家隔着三条街！酒要十年的女儿红，菜拣最贵的上！她就好这口！”
柳姨娘愁得直搓手：“可……可是她能上当吗……”
“她能，她表面上严厉，可会玩啦！”
林云舟压低声音，凑近些。
“桂嬷嬷贪杯，三杯黄汤下肚，天王老子都忘了！您只管拖住她，两个时辰……不，三个时辰！拖到日头偏西！”
姨娘看着儿子急赤白脸的模样，心一软，叹口气。
“罢罢罢！我豁出这张老脸去！可你……你真要带郡主去哪里……”
“保密！”
林云舟咧嘴一笑，露出白牙。
“我都安排好了！您就放心吧！”
姨娘攥紧钱袋，一跺脚：“冤家！我这就去！”
日头爬上柳梢。
赵府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桂嬷嬷板着脸出来，一身深褐色团花褙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
姨娘堆着笑迎上去：“嬷嬷安好！今儿南城来了个顶好的戏班子，唱《牡丹亭》的！我特意定了醉仙楼的雅间，请嬷嬷赏脸去听听？”
桂嬷嬷眼皮一耷拉：“老身还要伺候老夫人和郡主……”
“哎哟！”
柳姨娘亲热地挽住她胳膊，“老夫人歇中觉呢！咱们听一折就回！那醉仙楼的蟹粉狮子头，可是临安一绝！嬷嬷您尝尝鲜？”
桂嬷嬷喉头动了动，脸上还绷着：“这……不合规矩……”
柳姨娘变戏法似的摸出个小巧的赤金耳挖勺，塞进桂嬷嬷袖袋里。
“一点心意！嬷嬷辛苦！”
桂嬷嬷捏了捏袖袋，脸上冰碴子裂开条缝。
“那就……听一折？”
“哎！一折！就一折！”柳姨娘笑得见牙不见眼。
两人身影消失在巷口。
林云舟从墙根阴影里钻出来，拍了拍衣摆的灰。
“成了！”欢喜！
他转身，几步蹿到隔壁赵府后角门，学了三声短促的鹧鸪叫。
门“吱呀”开了条缝。
青黛探出半个脑袋，小脸绷得紧紧的。
“林少爷！桂嬷嬷真走了？”
“走了！醉仙楼听戏去了！没两个时辰回不来！”
青黛松了口气，回头低声道：“郡主……”
素白的裙裾拂过门槛。
赵清璃走出来。
含情的眸子扫过林云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去哪？”
“跟我去就是。”林云舟咧嘴一笑，露出白牙，“不远！坐我的马车，一炷香就到！”
赵清璃没说话，目光落在他沾着墙灰的衣摆上。
林云舟赶紧拍打两下：“刚……刚蹭的！车就在巷口！青黛也去！”
青黛连忙点头。
赵清璃沉默片刻，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林云舟心头一喜，连忙侧身让路。
青布马车骨碌碌碾过青石板。
车厢里，光线昏暗。
赵清璃靠窗坐着，素白的裙裾铺在略有些粗糙的坐垫上。
林云舟坐在对面，搓着手，眼神飘忽，一会儿瞄她清冷的侧脸，一会儿又瞟向晃动的车帘外。
“那个……郡主你今天穿的真好看！”他干巴巴地找话。
“只是穿的好看吗？真不会说话！”青黛做鬼脸。
“你们都好看”他压低声音，补一句。
赵清璃“嗯”了一声，忍住了半笑。
林云舟噎住，讪讪地闭了嘴。
马车驶出城门，土路有些颠簸。
赵清璃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林云舟下意识伸手想扶，指尖快要触到她衣袖时，又猛地缩回，攥紧了拳头。
赵清璃似乎察觉，侧过脸瞥了他一眼。
目光平静无波。
林云舟耳根一热，别开脸，假装看窗外。
车外，秋风送爽，带着田野的清新气息。
城西桂花林。
马车在林边停下。
窗外满满的桂花树，香气铺满了天地。
两个少女哇哇直叫。
林云舟又憋出一句：“我……我带了竹匾！待会儿……待会儿咱们多摇点下来！晒干了，能做桂花糕，泡桂花茶……”
赵清璃没空理他，只淡淡应道：“随你。”
林云舟率先跳下车，伸手想扶赵清璃。
赵清璃看都没看他伸过来的手，自己扶着车辕，利落地跳下来。
林云舟讪讪收回手，摸了摸鼻子。
“这边！”
他引着路，脚步轻快。
桂花林不大，几十棵老桂树挨挨挤挤，枝繁叶茂。
金黄的桂花一簇簇，一团团，开得泼泼洒洒，香气浓得化不开，甜腻腻地往人鼻子里钻。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光斑跳跃。
青黛深吸一口气，小脸兴奋：“好香啊！”
林云舟得意地咧嘴：“是吧！我就说……”
话没说完，赵清璃已经走到一棵最粗壮的桂树下，仰头望着满树金黄。
阳光勾勒着她清瘦的轮廓，细碎的金桂落在她鸦羽般的鬓角，像撒了一层金粉。
林云舟看得有些呆。
他猛地回神，几步跑到树下，仰头看了看，又扭头对赵清璃咧嘴一笑：“郡主！！”
赵清璃微微笑着。
林云舟深吸一口气，拉开了藏在一棵桂花老树上的机关。
哗啦啦——！
金黄的桂花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纷纷扬扬，铺天盖地！
阳光被搅碎，化作万千跳跃的金屑，混着浓得醉人的甜香，兜头盖脸地淋了赵清璃一身！
素白的衣裙瞬间缀满了细碎的金黄，发间、肩头、袖口……无处不在。
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却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花雨”淋了个透。
细碎的花瓣沾在她微凉的鼻尖，痒痒的。
她愣在原地，清冷的眸子微微睁大，似乎被这莽撞又绚烂的“袭击”弄懵了。
林云舟站在纷纷扬扬的花雨外，看着她难得一见的怔忪模样，咧开嘴，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露出一口白牙。
“郡主！”
赵清璃拂开额前沾着花瓣的碎发，看着眼前这个满头满身也落满桂花、笑得没心没肺的少年。
“林云舟，你这个登徒子。”她大声吐出几个字，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笑得特别灿烂！
她抬手拂去衣襟上的落花。
林云舟嘿嘿傻笑两声，也不在意她的“骂”，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两个崭新的布袋子。
“给！”他把其中一个塞给赵清璃，自己拿起另一个。“快！趁新鲜！带一些回家！”
金黄的桂花簌簌落下，在布袋里积了薄薄一层。
赵清璃走到一棵稍矮的桂树下，伸出素白的手，指尖轻轻拂过缀满花朵的枝条。
动作轻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优雅。
她手腕微动，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轻轻一抖。
“簌簌簌……”
林云舟看得呆了。
他忘了摇树，傻愣愣地看着她。
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素手轻扬，金桂纷落，清冷的面容在花雨中竟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宁静与美好。
什么小像都比不过此刻的美。
“愣着做什么？”赵清璃抬眸，清泠泠的声音打破寂静。
林云舟猛地回神，脸一热，掩饰自己的窘迫。
桂花林里，两人各自走着笑着。
青黛也拿着个小簸箕，欢快地跑来跑去，捡拾落在地上的花。
阳光暖暖地晒着，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桂花香。
“等晒干了，”林云舟指着桂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赵清璃，“我就用这个做桂花茶！保管是临安城独一份！香得很！到时候……第一个给你尝尝！”
赵清璃指尖捻起一小撮金桂，凑到鼻尖轻嗅。
浓郁的甜香钻入鼻腔。
“好。”她轻轻应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进林云舟耳朵里。
林云舟心头一喜，像喝了蜜糖，甜得发齁。
他胆子也大了些，往前凑了凑，嬉皮笑脸地问：“那……郡主呢？”
赵清璃指尖一顿，抬眸看他。
那眼神清泠泠的，看得林云舟心里发虚，赶紧补充：“那就送你个香囊吧！装点干桂花！”
林间静默，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挠着头，嘿嘿傻笑起来。
耳根却悄悄染上了一抹极淡的霞色。
柳家小院。
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在青石板上。
柳老夫人坐在廊下的竹椅上，腿上盖着薄被，手里慢悠悠地摇着一把蒲扇。
“外祖母今日气色好多了。”
赵清璃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手里剥着新摘的石榴，鲜红的籽粒落在白瓷小碟里，像晶莹的红宝石。
“多亏了云舟那孩子，”
柳老夫人脸上带着慈和的笑意，“日日来送药，陪我这老婆子说话解闷。那孩子……看着混不吝，心倒是细得很。”
赵清璃指尖微顿，几粒石榴籽滚落在地。
她没说话，只将剥好的石榴籽轻轻推到柳老夫人手边。
“老夫人！顾公子来探望您了！”门房小厮的声音带着点喜气，从院门口传来。
柳老夫人一愣：“顾公子？”
一个穿着月白云纹锦袍、玉冠束发的年轻公子，手持一柄泥金折扇，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
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手里捧着几个精致的锦盒。
正是顾文轩。
他面容俊朗，气质温润，嘴角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对着柳老夫人躬身一礼。
“晚辈顾文轩，见过柳老夫人。家父听闻老夫人前些日子身体抱恙，特命晚辈前来探望。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他声音清朗，举止得体，一派世家公子的风范。
柳老夫人连忙让青黛扶自己起身。
“顾公子太客气了！快请坐！老身只是扭了下脚，早无大碍了。劳烦顾大人挂念。”
顾文轩含笑落座，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一旁的赵清璃。
赵清璃已站起身，微微颔首：“顾公子。”
“清璃妹妹也在？”顾文轩笑容加深，眼神温煦。
“多日不见，妹妹清减了些。可是在临安住不惯？”
“尚可。”赵清璃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顾文轩还想说什么，院门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还夹杂着林云舟那特有的、带着点混不吝调子的声音。
“老夫人！您看我给您带什么来了！刚晒好的桂花！香得能勾魂儿！”
只见林云舟抱着两个大竹匾，兴冲冲地跨进院门。
他月白的绸衫上还沾着几点金黄的桂花，额角带着薄汗，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笑容。
他身后跟着青黛，也抱着个小簸箕。
林云舟一抬头，看见廊下坐着的顾文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
顾文轩也看到了他，以及他怀里那两匾金灿灿的桂花，还有……站在他身侧不远、目光似乎正落在林云舟身上的赵清璃。
顾文轩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林云舟很快调整好表情，抱着竹匾走到柳老夫人面前，笑嘻嘻。
“老夫人您闻闻！这可是我跟……呃，跟青黛在城西桂花林新摘的！顶顶好的金桂！晒干了给您做桂花糕，泡桂花茶，保管您吃了还想吃！”
他献宝似的把竹匾往前一递。
柳老夫人凑近闻了闻，脸上笑开了花：“哎哟！真香！云舟有心了！快放下歇歇！”
林云舟放下竹匾，目光扫过顾文轩带来的那些包装华贵的锦盒，撇了撇嘴，故意大声道：“老夫人，您看这桂花多新鲜！比那些金啊玉啊的实在多了！对吧？”
顾文轩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放下茶盏，脸上重新挂起温雅的笑容，目光却落在赵清璃身上。
“清璃妹妹今日也去赏桂了？倒是雅兴。”
“不错。”赵清璃淡淡打断他。
顾文轩挑眉。
“哦？原来林二少爷也在？倒是巧了。只是林少爷身为外男，与妹妹同游，恐惹人非议，于妹妹清誉有碍。”
这话夹枪带棒，直指林云舟。
林云舟心头火起，正要反唇相讥。
赵清璃却先一步开口，声音清泠泠的。
“林少爷是受我所托，帮忙采摘桂花，以奉外祖母。邻里相助，何来非议？”
她微微侧身，挡在林云舟身前半步，清冷的眸光直视顾文轩。
“倒是顾公子，远道而来，探病送礼，清璃感激。只是这‘清誉’二字，就不劳公子费心了。”
顾文轩被她这番话说得脸色微变。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妒火猛地窜上心头！
“郡主说的是，是我失言了。只是……家父与王爷已商议妥当，你我婚期将近。郡主还是……多在家中备嫁为好，莫要再与些不相干的人……徒惹闲话。”
“婚期”二字，像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林云舟心口！
她紧抿着唇，清冷的眸子深处，翻涌起冰冷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
柳老夫人见状，连忙打圆场。
“哎呀，顾公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青黛，快给顾公子添茶！云舟啊，你也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赵清璃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疏离：“尚未成礼。我怎么行事，自有分寸，无需外人置喙。顾公子好意谢过。若无要事，还请回吧。”
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
顾文轩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
他看着赵清璃，又看看她身后像护食的狼崽子一样瞪着他的林云舟，再看看地上那两匾刺眼的金桂……
一股巨大的憋闷和愤怒几乎要冲破胸膛！
“好！好！既然如此，晚辈告辞！”
他对着柳老夫人草草一揖，拂袖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院外走去，背影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
两个小厮慌忙抱起锦盒跟上。
院门“砰”地一声被重重关上，震得门框嗡嗡作响。
柳家小院里，一时寂静无声。
只剩下阳光，桂花香，和三个沉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