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挂着顶旧斗笠,竹篾编的骨架早就泛了黄,外面蒙的桐油布裂了道缝,像道笑纹。斗笠的边缘磨得毛茸茸的,系带是根粗麻绳,打了好几个结,却还牢牢系着,像位系着围裙的老人。这是爷爷年轻时下地戴的,当年他戴着它在田里插秧、割稻,斗笠把阳光挡在外面,把风雨兜在里面,成了他头顶的小天地。
爷爷戴斗笠有讲究,总把系带勒得紧紧的,说“风再大也刮不掉”。有回暴雨倾盆,他戴着斗笠在田里抢收麦子,斗笠的桐油布“哗哗”淌水,像个小瀑布,他却笑着说“斗笠里干爽着呢”。斗笠的竹篾被雨水泡得发胀,边缘弯了个弧度,爷爷用石头压了一夜,第二天照样戴着下地,说“老物件经折腾”。
斗笠的内侧贴着张泛黄的报纸,是当年爷爷用来挡汗的,报纸上的字迹早就模糊,只隐约能看见“丰收”两个字。我小时候总爱抢着戴斗笠,帽檐压得太低,看不见路,就跌跌撞撞地跑,爷爷在后面追,喊着“慢点,别摔着”,斗笠的系带“啪嗒啪嗒”打在我背上,像在催我跑快点。
后来田里用了收割机,爷爷也不怎么下地了,斗笠就挂在檐下,成了麻雀的歇脚处。清晨总能看见几只麻雀站在斗笠边上,叽叽喳喳地叫,像在跟斗笠说悄悄话。爷爷偶尔会取下斗笠,用布擦去竹篾上的灰尘,桐油布的裂缝里落了些鸟粪,他也不恼,说“添点生气”。
去年夏天,村里搞怀旧展览,有人想借这顶斗笠,爷爷摆摆手:“不借,这斗笠认家,离了檐下会想家的。”他把斗笠往高处挪了挪,让阳光能晒到,说“晒晒更结实”。阳光透过竹篾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撒了把竹编的星星。
有回我站在斗笠下避雨,听着雨打在桐油布上的“噼啪”声,忽然懂了爷爷舍不得的缘由。这斗笠里藏着他的汗水,藏着风雨里的坚持,藏着田埂上的脚印——那些被斗笠罩住的日子,虽然辛苦,却像竹篾一样扎实,像桐油布一样经得住淋。
檐角的风掀起斗笠的系带,“哗啦”一声又落下,像在跟檐下的老墙打招呼。斗笠就那么挂着,竹篾的黄、桐油布的褐,在阳光下明明灭灭,像在数着那些戴着斗笠下地的清晨和黄昏,数着爷爷弯腰劳作的身影,数着一顶斗笠陪一个人走过的、沾满泥土的岁月。
院墙角落立着盘旧石磨,磨盘上的纹路被岁月磨得浅淡,边缘却还留着一圈圈深深的凹槽,那是常年碾磨粮食刻下的痕迹。磨盘旁边堆着半筐晒干的玉米,金黄的颗粒沾着点尘土,像给石磨戴了串项链。
这石磨是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当年村里没通电,家家户户磨面都靠它。奶奶说,她嫁过来时,每天天不亮就和爷爷推着磨杆转,磨盘“吱呀吱呀”地响,把麦粒磨成面粉,把玉米碾成糁子。“那时候推磨得俩人换着来,一圈圈转得头晕,可闻着磨出来的面香,就浑身是劲。”奶奶用袖子擦了擦磨盘上的灰,指腹划过凹槽,“你看这印子,都是粮食磨出来的‘脚印’。”
石磨早就不用了,电动磨面机进村后,它就成了墙角的摆设。但每到秋收,爷爷还是会把新收的玉米、豆子倒在磨盘上,用个小碾子慢慢碾,说“石磨碾出来的糁子有嚼劲,比机器磨的香”。金黄的玉米粒在磨盘上滚动,被碾成带着颗粒感的碎粒,混着石磨特有的土腥味,闻着就让人想起灶台蒸出的玉米窝窝。
磨盘中间的进料口插着根旧木勺,是奶奶特意放的,说“看着就像随时要开始磨面似的”。雨天时,石磨会渗出水珠,顺着凹槽往下滴,像在“出汗”;晴天被太阳晒得发烫,摸上去暖烘烘的,像块晒太阳的老石头。
有回村里孩子来玩,围着石磨转圈跑,喊着“推磨咯”,爷爷就笑着教他们扶着磨杆使劲推,石磨“吱呀”一声转了半圈,吓得孩子们笑着躲开,磨盘上的玉米糁子撒了些出来,像给地面撒了把碎金子。
奶奶总说:“这石磨啊,看着笨,可藏着过日子的实在劲。一碾一磨都是真滋味,不像现在的机器,快是快,却少了点慢慢熬出来的香。”夕阳落在石磨上,把磨盘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个弯着腰的老人,守着墙角,也守着那些推着磨杆转圈的、慢悠悠的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