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深处,靠墙立着一排粗陶大罐,罐口蒙着泛黄的棉纸,绳结上积着薄薄一层灰。李伯用粗布擦去罐身的尘土,露出底下暗褐色的陶纹——那是他年轻时亲手刻的缠枝莲,花瓣边缘已被岁月磨得圆润,像浸在时光里的玉。
“这罐酒,比你爹岁数都大。”他掀开最左边那只罐的棉纸,一股醇厚的酒香立刻漫了出来,混着地窖特有的潮湿泥土气,在鼻尖萦绕。我探头去看,罐里的酒液呈琥珀色,沉静得像一汪深潭,摇一摇罐子,酒面荡开细密的涟漪,许久才平复。
李伯说,这酒是用当年新收的高粱酿的,发酵时埋在老槐树下,连土都带着槐花的甜。“封罐那天,你娘刚怀了你爹,她用红绳在罐口系了个结,说等孩子长大能喝酒了,就开封。”他指尖抚过棉纸上的绳结,那红绳早已褪成浅粉,却依旧结实,“后来你爹去了城里,这酒就一直搁着,倒成了窖里的老物件。”
去年冬天,地窖漏了雨,最右边的那只罐渗进了水。李伯原想扔了,却发现酒液混着雨水,竟酿出一种新味——比原酒淡了些,却多了丝清冽,像山涧的泉水渗进了粮仓。他用细竹管引出些酒,装在小陶瓶里,送给路过的货郎,货郎喝了直咂嘴:“这味绝了,像把春天装进了瓶子。”
现在,李伯总爱在地窖待上半晌,不喝酒,就坐在罐旁抽袋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映着罐身上模糊的莲纹,仿佛那些花瓣在轻轻晃动。他说:“酒这东西,跟人一样,得经得住搁。有的酒越陈越烈,有的酒渗了水反而更清,没有一定之规,自在就好。”
我伸手碰了碰罐身,冰凉的陶土下,似乎能感受到酒液缓慢的呼吸。原来时光真的会酿酒,把日子里的等待、牵挂、意外,都酿成独一无二的味,藏在粗陶的褶皱里,等着某天被人轻轻揭开,一嗅,便是半生的故事。
王阿婆的竹篮总挂在院角的老梨树上,篮沿磨得发亮,篾条间的缝隙里还卡着去年的槐花瓣。清晨摘菜时,她总爱把篮子往臂弯里一挎,竹篾蹭着粗布褂子,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在跟她说话。
“这篮子,是你外公编的。”阿婆蹲在菜畦边掐豆角,竹篮就放在脚边,里面已经躺着几颗带着露水的番茄,红得透亮。“那年头缺木料,就靠山沟里的毛竹过日子。你外公手巧,编的篮子密,装鸡蛋都漏不了。”她拿起颗番茄,往篮子里放时特意轻了轻,像怕碰疼了竹篾。
我摸着篮子底的纹路,是外公特意编的“回”字纹,说是能“兜住福气”。篾条接口处缠着细麻线,那是阿婆去年补的,麻线颜色深了些,倒像给篮子系了串暗扣。
前阵子下暴雨,竹篮被风吹到泥地里,一根篾条断了个小口。阿婆心疼得直念叨,翻出外公留下的篾刀,坐在门槛上修了半晌。她眼神不好,穿针时线头总往篾条缝里钻,急得用牙咬了咬线头,忽然笑了:“你外公要是在,准得说我‘笨手笨脚,编个蚂蚱都歪歪扭扭’。”
修好的篮子更结实了,断口处被新篾条缠得紧紧的,像打了个俏皮的结。今早摘黄瓜时,我特意把最直溜的那根放进篮子,看它在番茄旁轻轻晃,忽然觉得这篮子不只是装菜的家什——它装过我小时候掉的乳牙,装过阿婆给外公送的热粥,装过晒好的桂花,连篮把手的包浆里,都浸着日子的暖。
日头爬到树梢时,竹篮已经满了。阿婆提着篮子往厨房走,竹篾碰撞着菜蔬,发出“叮咚”的脆响,像串会走的风铃。我跟在后面,看着晨光透过竹篮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忽长忽短,像把日子织成了会动的网,网住了菜香,也网住了那些藏在篾条里的、没说出口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