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的门轴“吱呀”响着,刚推开条缝,就撞见那根旧扁担斜倚在柴堆上。扁担是老桑木的,中间被压得微微弯曲,两头缠着圈草绳,磨得发亮——那是爹挑水时总攥着的地方,指腹的温度浸进木头里,倒让这硬邦邦的扁担有了点软乎气。
“去挑两桶水来,缸快见底了。”娘在灶屋喊,声音混着拉风箱的“呼嗒”声。我摸起扁担,才发现中间的弧度正好贴合肩头,像被谁用了几十年,特意磨出的形状。刚把水桶系在扁担两头,小妹就从柴房角落里钻出来,手里举着团乱糟糟的草绳:“姐,我帮你背!”
她把草绳往肩上一搭,绳头拖在地上,差点绊倒自己。这草绳是去年秋收时编的,当时爹教我们搓草绳捆稻子,小妹的手劲小,搓出的绳松松垮垮,只能用来绑些轻东西。“你这绳啊,绑根柴都嫌松,”我笑着夺过草绳,往她手腕上缠了两圈,“还是当你的小鞭子玩吧。”
井台边的青石板被水泡得发滑,我把扁担搁在肩头,刚直起身,就听见“咯吱”一声——是扁担在“说话”,像在说“慢着点”。井水映着蓝天白云,桶沿一碰,碎成满桶的星星。挑着水往回走,扁担在肩头轻轻颤,两头的水桶晃出细碎的水花,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
路过柴房时,看见爹正蹲在墙角编新草绳。他手里的稻草黄澄澄的,搓得又紧又匀,绳头打着结实的活结。“你那根旧绳早该换了,”他头也不抬,“松松垮垮的,绑不住正经东西。”小妹凑过去,学着他的样子搓稻草,结果搓成个草疙瘩,气得往地上一摔。
“别扔,”爹捡起草疙瘩,往草绳上一缠,“垫在扁担底下,不硌肩。”他把草疙瘩塞进扁担和肩头之间,果然舒服多了。我忽然发现,这旧扁担和新草绳,倒像一对老伙计——一个被磨得温顺,一个带着愣劲,凑在一块儿,倒把挑水的路走得稳稳当当。
水缸满了,扁担被送回柴房,靠在原来的位置。夕阳从窗棂钻进来,在扁担的桑木纹理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谁写的诗。墙角的草绳堆又高了些,新的旧的缠在一块儿,小妹的“失败品”也混在里面,被爹用根细麻绳捆得整整齐齐。
“这些绳啊,看着乱,各有各的用处,”爹拍了拍手上的草屑,“就像过日子,有紧有松,有新有旧,凑在一块儿,才叫踏实。”风从柴房的缝隙钻进来,带着稻草的清香,吹得旧扁担轻轻晃,像在点头应和。
灶台上的粗瓷碗盛着半盏残茶,茶渍在碗底洇出浅褐色的圈,像幅没画完的写意画。小妹踮着脚够灶台上层的陶罐,指尖刚碰到罐沿,就被娘拍了下手背:“那是腌芥菜的老卤,酸得能掉牙,你也敢碰?”
“姐说里面泡着的石头好看。”小妹嘟囔着缩回手,眼睛却还盯着陶罐——里面浸着块玛瑙色的鹅卵石,是去年在河滩捡的,被老卤泡得愈发透亮,倒成了灶台上的小景致。
娘揭开蒸屉,白雾腾起裹住半间厨房,笼屉里的玉米馍憨乎乎地鼓着,麦香混着碱面的微涩漫开来。“你姐那是哄你玩,”她用布垫捏起个热馍,吹了吹递过来,“快吃,凉了就硬了。”
我推门进来时,正撞见小妹举着馍往灶膛里塞——她总爱把掰碎的馍喂给灶火,说“火爷爷也得吃饭”。火光在她脸上跳,映得那截被柴火熏黑的灶膛沿儿发亮,那是她刻着“小灶”的地方,歪歪扭扭的,像只翘着尾巴的小兽。
“又给灶王爷上供呢?”我笑着夺下她手里的馍渣,灶膛里的火星“噼啪”炸了两声,倒像在应和。灶门前的青砖被常年的火烤得发暖,踩上去像踩着块温玉,这是家里最暖和的角落,连冬天的风都绕着走。
娘把腌菜坛子搬下来,坛口的泥封“啪”地裂开细缝,酸香立刻漫出来。“今年的芥菜收得稠,够吃到开春。”她用竹片挑出颗饱满的,往我嘴里塞,“尝尝,比去年的酸得轻些。”
酸涩在舌尖炸开时,灶台上的粗瓷碗突然“当啷”响了声——是风刮的,却像谁在笑。小妹趁娘转身,又往灶膛里丢了块馍渣,火光“腾”地蹿高半尺,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在跳舞。
玉米馍的热气裹着腌菜的酸香,在厨房里慢悠悠地转。灶膛的火舔着柴薪,发出细微的“噬噬”声,仿佛在说:日子就是这样,酸一阵,甜一阵,热乎气儿裹着,就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