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筐斜靠在厨房门后,筐底的破洞用旧布条缝着,里面装着今早刚挖的荠菜,绿油油的,沾着点湿泥,梗子上还挂着几颗小露珠。是小妹跟着王奶奶去田埂边挖的,回来时裤脚全是泥,却举着竹筐得意地喊:“姐你看!够包三顿饺子了!”
灶上的铁锅“咕嘟”响着,米汤在里面打着转,热气从锅盖缝里钻出来,混着米香往鼻尖扑。娘正坐在灶前添柴,火光照着她的侧脸,鬓角的碎发被熏得微微卷曲。“等米汤熬稠了,就着腌菜吃,”她用烧火棍拨了拨灶膛里的柴,“挖来的荠菜先晾着,明儿让你爹去镇上换点肉馅,包你爱吃的荠菜饺子。”
小妹趴在灶台边,鼻子快碰到锅沿,被娘笑着推开:“小心烫着!去把荠菜择干净,老根要掐掉,黄叶也捡出来。”她噘着嘴应着,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竹筐旁,小手捏着荠菜梗子,一根一根往外捡泥块,捡着捡着就玩起了泥巴,把泥块搓成小球,摆在筐沿上,说“这是给荠菜做的小枕头”。
我凑过去帮她择菜,指尖触到荠菜的绒毛,有点扎手。忽然发现筐角藏着朵小蓝花,是田埂边常见的婆婆纳,被小妹当成野菜一起挖回来了。“这不能吃,”我捏着花茎要扔掉,小妹却抢过去:“别扔!插在米汤里好看!”
她踮着脚要够锅盖,被娘一把拉住:“傻丫头,米汤里插什么花?要插就插在你那只破瓷碗里。”说着从碗柜里翻出那只豁口的粗瓷碗,倒了点凉水,让小妹把蓝花插进去,摆在窗台。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碗里,蓝花瓣上的水珠闪闪发亮,倒真给这简陋的厨房添了点俏色。米汤的香气越来越浓,娘掀开锅盖,用勺子搅了搅,米油浮在表面,像层薄薄的奶皮。“差不多了,”她舀了半碗,放在灶台上晾着,“先给你爷爷端过去,他今早说想吃点稀的。”
我端着碗往堂屋走,路过竹筐时,看见小妹把择好的荠菜码得整整齐齐,筐沿上的泥球还在,只是多了片荠菜叶当“被子”。忽然觉得这竹筐装着的不只是野菜,还有点别的——是小妹蹲在田埂边挖菜时的专注,是娘看着米汤冒泡时的踏实,是一家人围着灶台转时,那些混着烟火气的、实实在在的暖。
爷爷坐在炕头抽着旱烟,看见我端着米汤进来,赶紧掐了烟锅。“闻着就香,”他接过碗,用勺子轻轻舀了口,“你娘熬米汤的手艺,比你奶奶当年还强点,米油都熬出来了。”我笑着没说话,眼睛却落在他手边的烟袋上,烟袋杆是老梨木的,被摩挲得发亮,像极了门后的那把木尺。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角,带着点荠菜的清苦气飘进来,和屋里的米香缠在一块儿。我忽然明白,日子就像这锅米汤,得慢慢熬,火不能太急,柴不能太燥,熬着熬着,就熬出了层厚厚的米油,把所有的平淡都酿成了甜。而那些不起眼的野菜、破瓷碗里的野花,就像熬汤时撒的那点盐,让这日子有了滋味,有了念想。
廊下的旧藤椅塌了个角,藤条松松垮垮地垂着,像位佝偻着背的老人。是前院张爷爷送的,他说“这藤椅坐了三十年,比沙发透气,夏天纳凉最舒坦”,只是去年雨季淋了场透雨,藤条就糟了些,坐上去总“咯吱”响。
我总爱蜷在藤椅上看书,阳光透过廊顶的葡萄架,在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藤条的凉意顺着衣裳往上爬,比扇扇子还解暑。有次看得太入神,藤椅忽然“咔”地响了声,吓得我赶紧跳起来,却发现是根老藤条彻底断了,断口处泛着浅黄的木茬,像哭红的眼睛。
爹找了捆新藤条,蹲在廊下修椅子。他的手指粗糙,却把藤条编得密密实实,断口处特意多绕了两圈,说“这样就结实了,再坐三十年不成问题”。小妹在旁边递藤条,时不时伸手去摸刚编好的地方,被爹拍了手背:“别碰,藤条没干,碰了就松了。”
墙缝里冒出丛狗尾草,绿得扎眼,草穗沉甸甸地垂着,快蹭到藤椅的扶手。娘说“拔了吧,长在这儿碍眼”,我却没舍得。这草不知从哪儿来的,春天时还只是个嫩芽,现在竟长得比小妹还高,风一吹,草穗就摇摇晃晃,像在跟藤椅打招呼。
前几日暴雨,廊下积了水,藤椅的腿泡在水里,我想把它挪到高处,爹却摆手:“让它泡泡,藤条吸足了水才更韧。”雨停后,他用布擦藤椅上的泥,指腹蹭过新补的藤条,忽然笑了:“你看这椅面,新藤旧藤缠在一块儿,倒像咱家人,老的小的,凑在一块儿才热闹。”
现在藤椅上总放着个粗布垫,是娘用旧衣裳改的,蓝一块灰一块,却软乎乎的。爷爷爱在上面抽旱烟,烟袋锅磕在藤椅的扶手上,“当当”响,他说“这声音比戏匣子好听”。小妹则爱趴在椅背上数墙缝里的狗尾草,数着数着就睡着了,口水蹭在藤条上,晒干后留下道浅浅的印子。
傍晚的风带着葡萄叶的清香,藤椅在风里轻轻晃,“咯吱”声混着爷爷的烟袋声,还有墙缝里狗尾草的“沙沙”响,像支没谱的曲子。我摸着新补的藤条,忽然觉得,这旧藤椅补了又补,就像这日子,有松有紧,有旧有新,却总在这些磕磕绊绊里,长出些踏实的暖来。而那丛从墙缝里钻出来的草,不就是日子里藏着的惊喜么?在不起眼的地方,憋着股子劲儿往上长,把单调的墙,都染出了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