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太阳正好,娘搬了竹凳坐在檐下,手里捏着根木槌,捶打盆里泡软的衣裳。晾衣绳是去年新换的粗麻绳,一头系在老槐树的枝桠上,另一头拴在院角的石碾子上,被晒得微微发烫。
“这绳得拉紧点,不然湿衣裳挂上就耷拉到地上了。”娘说着,弯腰拽了拽绳头,绳子“嗡”地响了一声,震落了槐树叶上的几滴露水。她把捶好的蓝布衫捞出来,拧干水,抖了抖,两只袖子在空中划出轻浅的弧线,像只展翅的鸟。
我帮着递衣架,看娘把衣裳一件件挂上绳。那件打了补丁的粗布褂子是爹的,肘部的补丁是娘用碎布头拼的,针脚密密实实,像朵不起眼的花;我的小褂子领口磨破了边,娘用同色的线锁了圈边,看着倒比新的还顺眼。衣裳挂上后,水珠顺着衣角往下滴,在地上洇出一个个小小的湿圈,很快又被太阳晒干,留下淡淡的白痕。
“你看这太阳多好,”娘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过晌午衣裳就能干透,晚上收回来,还带着太阳的味儿呢。”她指着那件蓝布衫,“这布经晒,越晒越软和,穿在身上舒坦。”
风从巷口吹过来,晾衣绳上的衣裳轻轻摇晃,碰在一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爹的褂子和娘的蓝布裙挨得最近,像是在说悄悄话;我的小褂子被风吹得鼓鼓的,像个圆滚滚的小灯笼。槐树叶落在衣裳上,娘捡起来,顺手夹在晾着的书页里——那是本翻旧了的《百家姓》,夹着不少这样的落叶,有枫叶、梧桐叶,还有油菜花的花瓣。
“等衣裳干了,收的时候得抖一抖,”娘一边挂着最后一件衣裳,一边说,“说不定藏着小虫子呢,上次你那件黄褂子,就抖出只七星瓢虫,吓得你直叫唤。”
我脸一红,想起那只红底黑点的小虫子,当时确实吓得躲到娘身后,娘笑着说“这是益虫,专吃蚜虫呢”,还把它放到了菜畦里。
太阳慢慢往西挪,衣裳渐渐干了,轮廓变得挺括起来,风一吹,发出干燥的“哗啦”声。娘说这是衣裳“透了气”,穿在身上才不闷汗。我凑近闻了闻,果然有股淡淡的阳光味,混着皂角的清香,让人心里敞亮。
檐角的麻雀又飞回来了,落在晾衣绳旁边的槐树枝上,歪着头看那些晃来晃去的衣裳,大概是把飘动的衣角当成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娘见了,也不赶它们,只是笑着说:“让它们看看,咱家人的衣裳,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晾衣绳在阳光下泛着浅黄的光,像根细细的线,串起了衣裳、阳光、风,还有这平平淡淡的日子,稳稳当当地挂在屋檐下,踏实又安心。
灶膛里的火噼啪地跳着,舔着锅底,把半边灶台都烘得暖暖的。娘正用铁钳夹着柴禾往里添,火光映得她脸上红扑扑的,额前的碎发被汗濡湿,贴在皮肤上。
“再烧会儿,瓦罐里的汤就该好了。”娘说着,掀开灶台上的木盖,露出个粗陶瓦罐。罐口氤氲着白汽,带着股浓郁的肉香,混着当归的药味,在厨房里漫开来。
我凑过去看,瓦罐里炖着只老母鸡,汤面上浮着层浅浅的油花,金黄透亮。娘用筷子轻轻戳了戳鸡皮,已经炖得软烂,筷子一挑就破了。“这鸡是前院王婶家自己养的,养了三年,最是补人。”她笑着说,“给你爹补补,他这阵子在地里起早贪黑,累坏了。”
瓦罐是爹去年从山里背回来的,陶土粗糙,罐身上还留着烧制时的指纹印。娘说这瓦罐炖东西最香,能把食材的鲜味都锁在里面,比砂锅还地道。每次炖肉或熬药,她都用这瓦罐,说“老物件有老物件的脾气,你对它上心,它就给你回报”。
我看着瓦罐边沿结着的黑垢,那是常年被火熏燎的痕迹,像圈深色的年轮。娘从不刻意擦它,说“那是火气养出来的,擦掉了反而不吉利”。
“去,把灶台上的葱花拿来。”娘吩咐道。我踮着脚够到窗台边的小筐,里面的葱花是早上刚割的,带着露水的清辣气。娘接过葱花,往瓦罐里撒了一小把,白汽裹着香味猛地窜出来,呛得我打了个喷嚏,逗得娘直笑。
“傻小子,离远点。”她用布垫着罐耳,把瓦罐从灶上挪到旁边的石板上,“得焖一会儿,让葱花的味渗进去才好。”
这时,爹扛着锄头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泥土的腥气。他一进厨房就抽了抽鼻子:“好香啊,炖鸡汤了?”
“就等你呢。”娘嗔怪道,“赶紧洗手去,这瓦罐的汤,就得趁热喝。”
爹洗了手,搓着湿漉漉的手凑到瓦罐边,也不管烫,掀开盖子就往里瞅:“哟,还放了当归?你这是把咱家最后的那点药材都用上了?”
“你当我不知道?”娘白了他一眼,“你前天夜里咳嗽得厉害,我听着都揪心。这点药材算啥,比起你的身子骨,值多了。”
爹嘿嘿地笑,挠了挠头,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却透着股甜。
娘盛了碗汤,递到爹手里。爹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咂咂嘴:“香!还是这瓦罐炖出来的汤地道,比镇上饭馆里的强多了。”
“那是自然。”娘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这瓦罐跟着咱,炖过你摔伤时的骨汤,熬过你风寒时的药,现在又给你炖鸡汤,早成咱家的老伙计了。”
我也捧着小碗,喝着娘给我盛的汤。鸡汤暖暖的,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五脏六腑都舒服。当归的药味不浓,只带着点微苦的回甘,混着鸡肉的香,是说不出的踏实味道。
瓦罐就放在灶台边,蒸汽渐渐淡了,罐身慢慢凉下来,露出粗糙的陶土本色。我摸着罐身,上面还留着余温,像娘的手,总是暖暖的。
娘说,这瓦罐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给你炖出最香的汤;你心里装着谁,汤里就带着谁的味。我似懂非懂,只知道每次闻到瓦罐里飘出的香味,就知道家里有人在等,有热饭热汤在灶上,这日子就过得有滋有味,稳稳当当。
灶膛里的火渐渐小了,只剩下炭火明明灭灭地红着,映得瓦罐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个温暖的记号,刻在这寻常的烟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