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的保姆车停在公寓楼下,引擎的嗡鸣刚歇,后座的陆延就摘下了金丝眼镜,指腹按在眉心揉了很久。你从副驾驶座转过身时,正看见他望着窗外——楼下车库的路灯坏了盏,昏黄的光在地面拖出道歪斜的影子,像极了他剧本里那句被红笔圈住的台词:“有些光,歪着歪着,就成了唯一的念想。”
“苏助理,”他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蒙了层薄纱,“你说……人是不是总在等些不会来的东西?”
你递过去的温水杯在他掌心转了半圈,杯壁凝的水珠顺着指缝滑进袖口,洇出片深色的痕迹。这才想起下午拍夜戏时,他为了演好一场雨中独白,真站在消防水枪下淋了三个小时,收工时嘴唇冻得发紫,却还笑着对导演说“情绪到位了”。此刻他衬衫领口的褶皱里,还卡着片没抖落的梧桐叶,叶尖沾着的泥点,是片场道具组新铺的“深秋落叶”。
“去我公寓坐会儿?”他解开安全带的动作顿了顿,像是怕你拒绝,又补充道,“煮点姜茶,驱驱寒。”
公寓的钥匙还是三个月前你替他收快递时,他顺手塞给你的那把,黄铜钥匙环上挂着个褪色的平安结,是你去年在寺庙求的。插进锁孔转动时,“咔哒”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推门的瞬间,一股淡淡的雪松味漫过来——是他惯用的香薰,你曾在他的化妆台见过同款香氛瓶,瓶身刻着行极小的字:“守静”。
客厅的窗帘没拉严,月光从缝隙里漏进来,在地板上投出道细长的光带,刚好落在窗台那盆兰草上。兰草的叶子有些发黄,花盆是粗陶的,边缘磕掉了块角,你忽然想起这是林薇去年临走前送来的,当时她笑着说“阿延总熬夜,养盆兰草能清心”,如今花盆底的托盘里,还积着半盘没倒的水。
“随便坐。”陆延往厨房走,脚步在木地板上踩出轻响,“姜茶得用老红糖才够暖。”
你坐在沙发上,指尖抚过抱枕的刺绣——是朵半开的玉兰花,针脚细密,却在花瓣处有处明显的跳线。这是你上个月趁他拍外景时绣的,本想给他个惊喜,却在收针时被针扎破了手指,血珠滴在布面上,晕成个小小的红点,后来你用同色的线绣了朵更小的花苞盖住,没想到他竟一直用着。
厨房传来水壶烧开的哨音,混着姜块被拍碎的脆响。你起身走过去时,正看见他站在灶台前,背对着你往锅里撒红糖,肩膀的线条比平时柔和许多。他穿的家居服是浅灰色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内侧那道浅疤——还是拍那部家庭伦理剧时留下的,当时他为了演好被父亲推倒的戏,真的撞在了实木板上,伤口缝了五针,拆线那天却拿着剧本跟你说“这里的情绪应该再隐忍些”。
“以前林薇总说我煮的姜茶太辣,”他忽然回头,手里的木勺在锅里轻轻搅着,“她爱往里面加桂圆,说甜一点才像过日子。”蒸汽模糊了他的眉眼,你却看见他往锅里丢了三颗桂圆,颗颗饱满,显然是特意挑过的。
窗台的月光又移了些,刚好照在餐桌的玻璃转盘上。转盘边缘放着个青瓷茶杯,里面的茶水剩了半杯,茶叶沉在杯底,形状像只蜷缩的鸟。你认出这是上周他母亲来过时用的杯子,老太太临走前指着这杯茶说“阿延小时候总偷喝我的龙井,说苦的东西才够劲”,当时陆延站在阳台抽烟,没接话,烟灰却掉了满缸。
“尝尝?”他把姜茶倒进白瓷碗里,碗沿印着圈细碎的缠枝纹,是你去年在瓷器店替他挑的,当时你说“这花纹像电影里的月光”,他听了就付了钱。姜茶的热气扑在脸上,混着桂圆的甜香,你抿了一口,发现甜度刚好,不似他平时爱喝的黑咖啡那般凛冽。
“你好像总能把东西弄成我习惯的样子。”他坐在对面,指尖敲着碗沿,目光落在你手腕的红绳上——那是你母亲重病时,庙里的师傅给的,他上次见了就说“这绳结编得比平安结更牢”,今天竟还记得。
窗台的兰草忽然动了动,像是被风吹的。陆延起身去关窗,月光从他身后涌进来,在地板上织成张透明的网,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铺到你脚边。他关窗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忽然看见他窗台的角落里,摆着个小小的玻璃罐,里面装着些银色的细沙——是去年你们去海边拍外景时,你替他装的,当时他说“沙子记时间,比钟表准”,如今罐口的软木塞已经有些变形,却塞得很紧。
“其实林薇走的那天,我也煮了姜茶。”他重新坐下时,碗里的姜茶已经凉了些,“她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说‘阿延,这茶太辣了,我喝不惯了’。”他用指腹擦过碗沿的花纹,“我当时没敢抬头,怕看见她眼里的决绝,就盯着这碗茶,看桂圆沉下去,又浮起来,像我们这几年的日子。”
你忽然注意到餐桌的桌布边缘,有处浅浅的烫痕,形状像支烟。这是上个月他失眠时不小心烫的,当时你要换块新桌布,他却说“留着吧,有点痕迹才像家”,此刻那烫痕在月光下泛着浅白,倒像是时光刻下的印章。
窗外的野猫叫了一声,惊飞了檐下的夜鸟。陆延起身去添茶,经过书架时,指尖在最上层的剧本上顿了顿——那是部讲原生家庭的剧本,扉页被他画了个小小的太阳,旁边写着“等天亮”。你想起他曾在采访里说“每个人心里都有片没晒干的角落,得靠自己晒透”,当时他的眼神很亮,像此刻窗台上的月光。
姜茶喝到最后,碗底沉着颗完整的桂圆,你用勺子舀起来,发现果肉里嵌着颗小小的核,形状像颗没长大的星星。陆延看着你笑了,眼角的细纹在月光下很明显,却比他在红毯上的笑容更真实。
“其实人等的不是不会来的东西,”他忽然说,声音轻得像月光,“是等自己学会跟回忆和解。”
窗台的月光渐渐移向门口,兰草的叶子舒展开来,像是在呼吸。你望着陆延收拾碗碟的背影,忽然明白,那些藏在姜茶里的甜、茶杯底的茶渍、桌布上的烫痕里的,从来都不是忘不掉的过去,而是慢慢学会的珍惜——像这凌晨的月光,不管曾经多歪斜,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