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立军镜片后的目光在莫天明脸上停留片刻,笑容温和依旧:“师兄太谦虚了,我爸看人的眼光,我一向是佩服的。”
他自然地松开手,侧身招呼道:“快请坐,别都站着。妈刚才还念叨,说你们该到了。”
林慧笑着从厨房探出头:“就是,菜都快好了。立军,帮你爸把桌子往树下再挪挪。天明,小雨,你们先坐,喝点酸梅汤,下午刚熬的,解暑。”
“师娘,我帮您。”莫小雨乖巧地应声,跟着林慧进了厨房。
莫天明也默默上前,帮着陈刚父子一起挪动桌椅。
小小的天井院因为年轻人的到来而充满了生气,石榴树的枝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也在欢迎这份团聚。
晚餐在温馨的氛围中开始。林慧的手艺一如既往地好,桌上摆满了家常却美味的菜肴,香气四溢。
陈刚心情明显很好,话也比平时多了些,不时给儿子和徒弟夹菜,询问陈立军在鹭城的学习和生活。
陈立军谈吐得体,讲述着学校里的趣事和见闻,语气平和,条理清晰,偶尔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显得斯文而从容。
莫天明大多时候安静地听着,偶尔在师父或师弟问到时才简单回应几句,姿态沉稳。
莫小雨则有些拘谨,小口吃着饭,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只有在林慧特意给她夹菜时,才会露出腼腆的笑容,小声说谢谢。
“立军师兄懂的真多。”她小声对身边的莫天明说,眼里带着一丝单纯的向往。
莫天明微微点头,给妹妹夹了块她爱吃的排骨,低声道:“先吃饭。”
陈立军似乎察觉到莫小雨的拘束,微笑着将话题引向她:“小雨师妹,听爸说你最近两仪桩站得很稳,进步很快。刚开始练功,是不是觉得特别辛苦?”
莫小雨没想到师兄会突然问自己,愣了一下,连忙放下筷子,认真回答:“还、还好。哥哥教了我很多,师父也耐心。就是有时候腿还会抖,站不住。”
她认真的模样让大家都笑了起来,气氛更加轻松。
林慧慈爱地看着她:“刚开始都这样,我们小雨已经很棒了。”
陈刚也颔首,语气中是难得的直接赞许:“心静得下来,是块练武的材料。”
得到师父师娘的夸奖,莫小雨脸上泛起开心的红晕,偷偷看了哥哥一眼。
莫天明对她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
陈立军看着这一幕,镜片后的目光微微闪动,随即也笑道:“看来我们震远武馆,以后要出一位巾帼高手了。”
说说笑笑间,晚餐接近尾声。
林慧和莫小雨起身收拾碗筷,陈刚泡了一壶浓茶,给莫天明和陈立军各倒了一杯。
他端起粗糙的陶瓷茶杯,抿了一口浓得发苦的茶,目光在昏黄灯光下扫过两个年轻人。
“立军,”陈刚放下茶杯,声音沉稳,“你在鹭城,见多识广。现在外面那些讲究科学训练的格斗流派,对传统劲力的说法,有什么新见解没有?”
陈立军闻言,身体微微坐正,推了推眼镜,脸上露出思索的神色:“爸,现在确实有不少研究,开始用生物力学和运动生理学来分析传统武术的发力。比如‘整劲’,可以理解为调动核心肌群和腿部大肌群,实现动力链的有效传导……”
他说着,注意到父亲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于学术了,随即笑了笑,语气放缓:“说白了,就是验证了老话里的‘力从地起’,‘节节贯通’是有科学道理的。不过,很多内在的‘意’和‘气’的体会,仪器还测不出来,终究要靠自己去悟。”
陈刚这才微微颔首,看向一直沉默聆听的莫天明:“听见没?老话不老,关键是练到身上。天明,你最近练大枪,对‘腰马合一’,‘劲透四梢’有什么体会?”
莫天明沉吟片刻,似乎在脑中仔细回味着感觉:“师父,我感觉持枪时,不能光靠手臂力量。脚下要根稳,拧腰转胯的力量顺着脊背送到肩,再通过大臂催动小臂,最后力达枪尖。有时候精神特别专注,感觉枪尖好像成了身体的延伸,念头一到,劲力自然就跟过去了。”
“嗯,”陈刚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意气力’相合,算是摸到点门边了。”
他再次转向儿子,语气平稳,却听不出喜怒:“立军,在鹭城,学业重,练功没落下吧?”
陈立军放下手中的杯子,坐直了些,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意:“爸,您放心,早晚的桩功和基础练习,我一直坚持着。”
“练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陈刚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光说不练,嘴上功夫再好也是假的。走,去武馆,让我看看你的八极架子还正不正,劲力还透不透。”
他说着便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
陈立军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也跟着站起来,应道:“好。”
莫天明自然也随之起身。
三人离了天井院,穿过窄巷,走进已然沉寂的震远武馆。
夜晚的武馆比白日更显空旷,清冷的灯光照亮中央的演武厅,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气息。
陈刚走到场中,负手而立,对陈立军扬了扬下巴:“别摆那些虚的,就来一趟八极架,接两式单打。让我看看你的‘沉坠劲’还稳不稳,‘十字劲’还透不透。”
“是,爸。”陈立军深吸一口气,脱下眼镜小心放在一旁的兵器架上。
当他再转过身时,整个人的气质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少了几分书卷气,多了些沉凝。
他走到场中,双脚开立,与肩同宽,缓缓沉腰坐胯,摆出了八极拳的两仪桩。
动作沉稳,架势端正,只是比起莫天明每日苦练打磨出的那种扎根感,少了几分厚重。
“哼!”
一声短促的吐气开声,陈立军动了起来。
八极架子动作古朴雄浑,讲究顶、抱、担、提、挎、缠。
只见他沉肩坠肘,含胸拔背,一招一式间,腰胯转动带动周身,劲力试图节节贯通。
马步转换间还算扎实,拳掌出击带着风声,显示出多年的功底仍在。
然而,在陈刚和莫天明看来,他的动作虽然标准,却少了几分八极拳应有的那种爆烈刚猛、崩撼突击的意味。
劲力似乎有些“散”,未能完全凝聚于一点,更像是为了完成套路而发力。
一趟八极架子打完,陈立军气息稍显急促,额角见汗。
他紧接着演练了两式单打,撑锤和迎面掌,动作依旧流畅,发力也算刚猛,但总让人觉得差了点什么。
收势而立,陈立军看向父亲,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陈刚脸上没什么表情,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架子没忘,劲也还有。但……”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你的心没沉下去。在外面待久了,骨子里的东西,快磨平了!”
陈立军脸上的血色霎时褪去,嘴唇动了动,那句“我没有”到了嘴边,却在父亲沉甸甸的目光下咽了回去,最终只是抿紧嘴唇,低下了头。
“哼!”陈刚冷哼一声,不再看他,转而对着莫天明,“天明,你来,同样走一趟八极架,接撑锤、探马!”
“是,师父!”
莫天明沉声应道,大步走到场中。他没有丝毫犹豫,沉腰坐胯,两仪桩一站,一股沉稳如山、不动如松的气势便油然而生。
同样是八极架子,在他演练开来,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沉坠劲透体而下,仿佛双脚扎根大地。
拧腰、转胯、送肩、发力,动作迅猛爆烈,带起的风声短促尖锐,空气中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凝聚不散的劲力。
尤其是最后的撑锤和探马,拳出如炮,掌劈如刀,那股一往无前、霸道暴戾的杀意,与陈立军方才的演练高下立判。
陈立军在一旁看着,镜片后的目光复杂,嘴唇微微抿紧。
陈刚看着莫天明收势,点了点头,虽然没说话,但眼中的满意之色一闪而过。
“立军,看见了吗?”他声音低沉,向前踱了半步,“功夫是杀人技,不是表演术。”
他抬手虚点陈立军方才站立的位置,又指向莫天明:“你发力太浮,总想着把动作做漂亮。八极讲究的是‘打人如亲嘴,贴身近打’,要的是那股子狠辣决绝的劲儿!”
陈立军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的握紧,避开了父亲的视线。
陈刚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沉重:“你心思活络是好事,在外面见识广了,学问深了,爸为你高兴。但根基不能丢。”
他走到儿子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力道不轻不重:“八极拳的魂,是‘忠肝义胆,以身做盾,舍身无我’。”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慢,目光扫过陈立军,又看向一旁的莫天明:“这东西,不是靠脑子想明白就行的。”
他的手掌在儿子肩上按了按,仿佛要把这句话烙进去:
“得刻在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