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尚未破晓,长公主府内却已灯火通明。
铜镜前,长公主静坐如偶人,任由侍女们摆弄。她们捧着金丝凤冠,小心翼翼地替她绾发,梳篦滑过青丝时,她连眼睫都未颤一下。窗外雨声淅沥,像是谁在低泣。
“殿下,抿一抿口脂。”掌事嬷嬷递上胭脂纸。
她木然含住,唇上便染了艳红,像一抹未干的血痕。铜镜中的女子凤冠霞帔,美得惊心,可那双眼睛却空洞得骇人。
青霜悄无声息地靠近,低声道:“殿下,北境仍未传回消息。”
长公主指尖一颤,梳妆台上的金簪被碰落,清脆一声响。侍女们慌忙跪地,她却只是缓缓闭眼,胸口起伏间,嫁衣上的金凤似要振翅飞去。
——萧烬,你到底在哪?
辰时,驸马慕容显的迎亲队伍已至府门。
鼓乐喧天,红绸铺地,慕容显一袭绛红婚服,面容温润如玉,在众人的簇拥下踏入庭院。他唇角含笑,目光柔和,是人人称颂的佳婿。可长公主看着他,却只觉得陌生和恶心。
“臣,恭迎殿下。”他躬身行礼,嗓音清润如泉。
她缓缓抬手,指尖搭上他的手臂,触到他掌心微热的温度时,却如被烫到般微微一缩。慕容显似有所觉,抬眸看她,却只见到她低垂的羽睫,掩去所有情绪。
喜轿起行时,她透过纱帘望向灰蒙的天际,恍惚间似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策马掠过——可定睛再看,却只有飘摇的雨丝。
太极殿前,红毯铺就,百官列席。
皇帝高坐龙椅,含笑看着这对新人。礼官高唱:“一拜天地——”
长公主缓缓鞠躬,身子弯下时,眼前却浮现萧烬那双总是噙着笑意的眼。
——若她在,定会嗤笑这场荒唐婚事,然后拉着自己策马而去。
“二拜高堂——”
她再次俯身,嫁衣上的金凤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夫妻对拜——”
慕容显微微低头,目光温柔似水。她与他相对而立,却只觉得讽刺——他们之间,隔着整个北境的风雪和一个生死未卜的人。
红烛高烧,满室生辉。
慕容显踏入婚房时,脚步虚浮,脸上还带着酒宴上未散的醉意。他方才在外头被一众大臣灌得东倒西歪,连路都走不稳,可此刻一进门,那双醉眼却清明了几分。
屋内红绸高挂,喜烛摇曳,长公主林昭端坐在喜床上,大红盖头遮住了她的面容,只露出一双交叠在膝上的手——白皙如玉,指尖却紧紧攥着嫁衣的衣角,骨节泛白。
慕容显盯着那双手,心中涌起一阵快意。他慢悠悠地关上门,故意将门闩重重一扣,发出\"咔哒\"一声响。
\"殿下……\"他拖着长音,语气里带着几分轻佻,\"臣……终于等到今日了。\"
他摇摇晃晃地走近,伸手就要去掀盖头。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红绸的刹那——
林昭自己抬手,一把将盖头掀了下来。
慕容显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得意之色顿时凝固。
烛光下,林昭的面容冷若冰霜。她的妆容精致,唇上胭脂如血,可那双眼睛却毫无喜色,反而像是凝着一层寒冰。
慕容显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他盯着林昭的脸,半晌,突然嗤笑一声:\"怎么,殿下不高兴?\"
林昭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慕容显被她这眼神刺得心头火起,可转念一想,又得意起来。他索性往床沿一坐,翘起二郎腿,语气轻浮:\"殿下如今已是臣的妻子,何必还端着架子?\"
林昭依旧沉默。
慕容显见她不理自己,酒劲上头,越发口无遮拦:\"说起来,殿下今年二十六了吧?比臣还大……\"他咂了咂嘴,摇头晃脑,\"若不是陛下赐婚,殿下这样的'老姑娘',怕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林昭的指尖微微一动。
慕容显却浑然不觉,继续喋喋不休:\"不过殿下放心,臣不会嫌弃的。毕竟……\"他凑近了些,酒气喷在林昭脸上,\"殿下这张脸,还是可以看的。\"
林昭的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慕容显见她仍旧不吭声,以为自己占了上风,更加得意忘形。他伸手就要去摸林昭的脸:\"殿下何必冷着脸?今夜可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话音未落,林昭突然抬手,广袖一挥。
一阵幽香拂过,慕容显只觉得眼前一黑,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砰\"的一声栽在了喜床上。
林昭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昏迷不醒的慕容显,眼中满是嫌恶。她抬手摘下凤冠,随手丢在一旁,然后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夜风拂面,带着夏日的燥热。
林昭只是望着北方的夜空。那里漆黑一片,连颗星子都没有,就像她此刻沉沉坠下的心。
——萧烬,你到底在哪?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毒蛇般啃噬着她的理智。密报上\"生死不明\"四个字不断在脑海中闪现,混合着想象中萧烬浑身是血的模样。她猛地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不会的...\"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那丫头命硬得很...\"
脑海中忽然浮现萧烬狡黠的笑脸——她总爱挑眉,眼里闪着不服输的光,说:\"殿下放心,属下的命,阎王爷都不敢收。\"
林昭的指尖微微放松了些。是啊,那丫头多机灵啊。暗卫营的围剿都奈何不了她,说不定...说不定她是故意甩开北疆护卫,自己跑回来了呢?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热。说不定明日一早,就能看见萧烬翻窗而入,像往常一样没规没矩地往她榻边一坐,笑嘻嘻地说:\"殿下,属下来迟了。\"
可下一秒,她又想起密报上提到的“皇帝派了大量人手过去”,刚升起的那点希望瞬间被浇灭。指甲再次深深掐入掌心,她却感觉不到疼。
\"白露应该已经到青州了...\"她低声说着,像是在安慰自己,\"还有赵琰...他答应过...\"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她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竟然像个寻常人一样,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林昭猛地转身,大红嫁衣在烛光下划出一道血色弧线。她快步走到妆台前,从暗格中取出一枚青铜令牌——这是先帝赐她的调兵符,可号令三千禁军。
\"明日...\"她盯着令牌,眼中寒光凛冽,\"若再无消息,本宫亲自北上。\"
这个决定让她心头一松,仿佛终于抓住了什么。她将令牌收入袖中,又取出一把匕首塞在枕下。
窗外,更夫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已是三更天了。
林昭吹灭蜡烛,和衣躺在婚床最外侧。黑暗中,她睁着眼睛,一遍遍设想着各种可能:
或许萧烬正在某处养伤,等伤好些就会传来消息...
或许她被困在了什么地方,正等着救援...
又或许...
林昭猛地翻了个身,强迫自己停止这种胡思乱想。她紧紧攥着被角,忽然想起萧烬离京那日,也是这样死死攥着马缰,指节都泛了白,却始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一滴温热的东西无声滑入锦枕。林昭惊觉自己竟然哭了。她狠狠擦去眼泪,在黑暗中咬紧了牙关。
\"萧烬...\"她在心里默念,\"你若敢死...\"
后半句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